雪后初霁，月色清冷如霜，洒在覆雪的御花园中，映出一片幽蓝的静谧。沈知微屏退春枝，独自一人，披着厚重的玄色斗篷，悄然来到御花园最僻静的一角——靠近冷宫墙根的一片梅林旁。这里曾是沈巍生前入宫述职时，偶尔会驻足片刻的地方。几株老梅虬枝盘结，在月色雪光中，枝头已悄然鼓起深红的花苞，倔强地对抗着严寒。
她寻了一处背风的假山石后，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粗糙的陶土香炉。没有香，只有三张粗糙的黄纸。她蹲下身，用火折子点燃黄纸。微弱的火光跳跃着，映亮她苍白沉静的侧脸，眼底深处是翻涌的、无法熄灭的悲怆与恨意。
“父亲，母亲……”她无声地呢喃，声音被寒风撕碎，“柳玉娆入了冷宫，柳家倒了……但这不够……远远不够……害我沈家满门的，绝不止她一个！那扳指……那徽记……皇帝……” 她的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雪地里，指节泛白。皇帝萧彻那张俊美却冷酷的脸，他拇指上那枚墨玉扳指，如同梦魇般缠绕着她。
“女儿定会查清真相！无论幕后是谁……血债，必要血偿！” 她将最后一张燃烧的黄纸投入香炉，火苗骤然蹿高，又迅速黯淡下去，只余下一缕青烟，袅袅散入冰冷的月色中。
就在青烟将散未散之际——
“血债血偿？沈才人好大的口气。”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突兀地在寂静的雪夜中响起！
沈知微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冰锥刺中！她倏然回头！
月光与雪光交织的疏影下，皇帝萧彻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一株老梅的阴影里。他未穿龙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金线暗绣的龙纹在月色下若隐若现，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又带着一种沉沉的压迫感。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古井，倒映着跳跃的火光和她瞬间苍白的脸，里面翻涌着审视、冰冷的怒意，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孤绝祭奠场景所触动的复杂心绪。
他缓步走近，积雪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沈知微紧绷的心弦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扫过地上那简陋的香炉和未燃尽的纸灰，最后定格在她那张写满惊愕与来不及掩饰的恨意的脸上。
“深夜至此，私祭罪臣，”萧彻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带着帝王的威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沈知微，你是在提醒朕，你从未忘记你的身份，你的仇恨？还是在……挑衅朕的底线？”
寒风卷起斗篷的边角，吹乱了沈知微鬓边的碎发。最初的惊骇过后，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瞬间压倒了恐惧。她缓缓站起身，挺直了脊梁，毫不退缩地迎上皇帝那冰冷刺骨的目光。月光落在她脸上，勾勒出清冷而倔强的轮廓。
“陛下说笑了。”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如同结了冰的湖面，底下却暗流汹涌，“婢妾不过是……思念亡父亡母，一时情难自禁。至于身份……婢妾时刻谨记，是陛下开恩，才让婢妾这罪臣之女，得以苟活于这九重宫阙之内。” 她刻意加重了“罪臣之女”和“苟活”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刺向对方，也刺向自己。
萧彻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眼底那份毫不掩饰的恨意和冰冷的嘲讽，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扎进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那股被愚弄、被挑战的怒火瞬间升腾！他猛地向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冰冷的呼吸！
“苟活？”萧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戳破伪装的暴戾，他猛地伸手，一把攥住了沈知微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朕让你活着！让你成为才人！赐你暖阳玉！你就是如此‘苟活’？如此‘感念’朕的恩典？用你的‘聪明’，布下藏秋阁的局，将朕当刀使，替你毁了柳家？！”
他逼近她，温热的呼吸带着龙涎香的气息，喷在她的额发上，却只让她感到刺骨的冰寒。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燃烧着被背叛的怒火、掌控欲被挑战的暴戾，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因她这份桀骜不驯和冰冷恨意而激起的、近乎毁灭般的占有欲！
“看着朕！”他低吼，强迫她抬起下巴，直视他的眼睛，“告诉朕！藏秋阁的扳指，是不是你埋的？！淑妃流产，德妃被废，柳氏打入冷宫……这一切，是不是都在你沈知微的算计之中？！你接近朕，讨好朕，利用朕……就是为了今日？！为了看着你的仇人一个个倒下？！说！”
手腕传来剧痛，沈知微的脸色因疼痛和窒息而更加苍白，但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冰焰，直直刺入皇帝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眸深处。她没有挣扎，反而微微扬起唇角，露出一抹冰冷而破碎的笑意。
“陛下英明神武，洞悉万里。”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字字诛心，“婢妾这点微末伎俩，如何能瞒得过陛下的法眼？扳指……是婢妾埋的。可若非陛下心中早有铲除柳家之意，若非柳家罪证确凿，婢妾区区一枚扳指，又如何能撼动百年世家？陛下……您真的愤怒于婢妾的利用吗？还是……愤怒于您自己心底那点对沈家的‘愧疚’，被婢妾这‘罪臣之女’毫不留情地撕开，暴露在这冰天雪地之中？”
她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柳叶刀，精准地剖开了萧彻愤怒的表象，直刺那被层层帝王权术包裹的、血淋淋的内核！
萧彻浑身剧震！攥着她手腕的手指猛地收紧，又像被烫到般骤然松开！他踉跄着后退半步，死死盯着沈知微，俊美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乎狼狈的裂痕！愤怒、震惊、被洞穿的恐慌、以及那丝被强行压下的、因她而起的隐秘悸动，在此刻疯狂地撕扯着他！
愧疚？！
他怎么可能对沈家有愧疚？！
沈巍通敌叛国，铁证如山！他不过是秉公处置！他留她一命，已是天恩浩荡！
可为什么……为什么被她那双燃烧着恨意却又清澈见底的眼睛看着，他心中那堵坚不可摧的城墙，会动摇得如此厉害？
“你……放肆！”萧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极致的愤怒与某种失控边缘的嘶哑。他猛地抬手，似乎想狠狠给她一记耳光，或者掐断她那纤细的脖颈！然而，手掌在空中剧烈地颤抖着，最终却狠狠砸在身旁一株老梅的枝干上！
“咔嚓！”
碗口粗的梅枝应声而断！积雪簌簌落下，鲜红的花苞零落成泥，沾染在萧彻的手背上，如同刺目的血痕。
沈知微站在原地，看着皇帝手背上被粗糙树皮划破的伤口渗出血珠，看着他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眼眸。心口那枚暖阳玉贴着肌肤，传来一阵阵虚假的暖意。她知道，她赌赢了。她撕开了他帝王的面具，看到了那面具之下，一丝属于“人”的慌乱与痛楚。这痛楚，将是她复仇路上，最锋利也最危险的武器。
寒风卷过，吹熄了香炉里最后一点火星。雪地上，只余下未燃尽的纸灰，和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爱恨交织、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般的死寂。
萧彻喘息着，手背上的血珠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晕开一点刺目的红。他死死地盯着沈知微，那眼神，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刻入骨髓。
“沈知微……”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和冰冷的决绝，“你很好……好得很！朕……记住你了！” 说完，他猛地转身，玄色的身影如同受伤的猛兽，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与未散的暴怒，决绝地消失在茫茫雪夜之中。
沈知微站在原地，直到那身影彻底不见，才缓缓地、脱力般靠在了冰冷的假山石上。她抬起手，看着手腕上被他攥出的深紫淤痕，又低头望向雪地上那滴刺目的帝王之血。
月色凄清，雪光寂寥。
恨火未熄，爱意难明。
这深宫长夜，注定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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