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西配殿，雕梁画栋，陈设精雅，熏笼里燃着上好的银骨炭，暖意融融，驱散了春寒的料峭。窗明几净，透过琉璃窗棂，能看到坤宁宫巍峨的飞檐一角，无声昭示着此地的尊贵与随之而来的凶险。
沈知微，如今的宁嫔，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左臂的烫伤被精心照料，已结了一层淡粉色的新痂，隐在宽大的云锦袖袍下。她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却落在窗外庭院里几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上。粉白的花朵簇拥枝头，娇艳欲滴，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明媚得有些刺眼。这满室的暖香与生机，与她心头的冰寒和算计，格格不入。
春枝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进来，浓郁的药味瞬间压过了熏香。“娘娘，该用药了。”她脸上带着一丝忧色，“张太医说这药得趁热喝，效果才好。”
沈知微放下书卷，接过药碗。褐色的药汁热气氤氲，苦涩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没有犹豫，如同饮下寻常茶水般，一饮而尽。喉间的灼烧感蔓延至四肢百骸，带来一阵短暂的晕眩。她闭了闭眼，压下那股不适，将空碗递给春枝，声音平静：“陛下那边……今日可有动静？”
春枝压低声音：“回娘娘，陛下下朝后，召了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议事，听说江南春汛的折子递上来了，情况不大好。午膳是在紫宸殿用的，批折子到现在……王公公方才悄悄使人递了话，说陛下晚膳时……问了娘娘的伤。”
沈知微指尖在光滑的榻沿上轻轻划过。问她的伤？是帝王的掌控欲，还是……那丝被她的“脆弱”勾起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厘清的挂念？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无论是哪种，都是她需要的。
“知道了。”她淡淡道，“库房里那匹新贡的‘雨过天青’软烟罗，找出来，再配上前几日得的几颗品相好的南珠。晚些时候，随我去紫宸殿谢恩。”
示弱之后，需有回应。温顺、知礼、懂得感恩的“宁嫔”，才是能麻痹帝王、搅动风云的最佳面具。
紫宸殿的灯火，总是亮至深夜。萧彻揉着刺痛的额角，将最后一本关于江南堤坝加固的奏章合上。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沈知微那张苍白沉静的脸，她手臂上刺目的白纱，以及她在坤宁宫被烫伤时，强忍痛楚、微微颤抖的模样。一股混杂着烦躁与怜惜的情绪，再次悄然滋生。
“陛下，”王德全轻手轻脚地进来，“宁嫔娘娘在外求见，说是……来谢恩。”
萧彻动作一顿。谢恩？他脑海中瞬间闪过自己抱着她离开坤宁宫时，她那依赖般埋首的姿态，心尖仿佛被羽毛轻轻拂过，带起一丝异样的涟漪。“让她进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沈知微款步而入。她换了一身素雅的月白云锦宫装，外罩那匹“雨过天青”软烟罗裁成的薄纱罩衫，行动间如烟似雾，衬得她越发身姿纤弱，气质清冷。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点翠步摇，并几朵小巧的珍珠珠花，素净却不失雅致。左臂的衣袖宽大，巧妙地遮掩了伤处。她盈盈拜倒，声音清越而恭谨：“嫔妾参见陛下，谢陛下隆恩庇护，赐居永寿宫。”
灯光下，她微微抬起的脸，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那份沉寂的恨意似乎被很好地收敛起来，只剩下一片温顺的宁静。萧彻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片刻，落在她纤细的脖颈和略显单薄的肩线上，心头那点怜惜又浓了几分。
“起来吧。”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和了些，“伤可好些了？”
“劳陛下挂心，已无大碍。”沈知微起身，从春枝手中接过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整齐地叠放着那匹流光溢彩的软烟罗，旁边一个打开的锦盒里，几颗龙眼大小、浑圆莹润的南珠静静躺在丝绒上，光华流转。“嫔妾无以为报，唯有此身此心，感念陛下恩德。些许微物，万望陛下不弃。”她捧着托盘，姿态恭顺，眼神清澈地望着萧彻。
这份“心意”，恰到好处。既不显刻意谄媚，又足够贵重，表达了她身为“宁嫔”的感恩与识趣。
萧彻看着那光华流转的软烟罗和南珠，又看看灯下她沉静温顺的眉眼，心中那股因朝政烦闷而起的郁气，似乎被这温婉的一幕冲淡了些许。他示意王德全接过托盘，目光却依旧锁在沈知微身上：“你有心了。坐吧。”
沈知微依言在下方绣墩上坐下，垂眸敛目，姿态温婉。殿内一时静默，只有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萧彻看着她低垂的颈项，那一小片雪白的肌肤在烛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脆弱又安静。一种奇异的、想要靠近的冲动在他心底滋生。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试图压下这陌生的情绪。
“永寿宫……住得可还习惯？”他找着话题，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和。
“回陛下，永寿宫华美安适，嫔妾感激不尽。”沈知微轻声回答，随即微微蹙了下眉，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扰，“只是……离坤宁宫太近，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每日晨昏定省，嫔妾唯恐言行有失，惊扰了娘娘凤驾。”
她主动提及皇后，将“惶恐”与“不安”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既是示弱，也是试探——试探皇帝对皇后的态度，以及他对她这枚“新棋子”在皇后眼皮底下活动的容忍度。
萧彻闻言，眼神微沉。坤宁宫……皇后今日虽未再提坤宁宫之事，但那当众的难堪，岂是轻易能揭过的？沈知微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他放下茶盏，声音带着帝王的安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皇后贤德，不会与你计较。你安心住着便是，若有人敢生事，自有朕为你做主。”“为你做主”四字，他说得清晰而有力。
沈知微心头冷笑，面上却适时地流露出感激和一丝如释重负：“有陛下此言，嫔妾……便安心了。”她微微抬头，迎上萧彻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似乎有水光一闪而逝，带着一种全然的依赖与信任。
这眼神，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萧彻向来冷硬的心防上，漾开一圈清晰的涟漪。一种强烈的、想要将她护在羽翼之下、隔绝所有风雨的冲动，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他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想伸过去握住她的手。
就在这时——
“陛下！陛下！”殿外忽然传来王德全有些惊慌的声音，“坤宁宫……坤宁宫派人来急报，说……说大皇子殿下突然高热惊厥，皇后娘娘请您速速过去！”
轰——！
如同惊雷在殿内炸响！
萧彻猛地站起身，脸上的温情瞬间褪尽，只剩下帝王的震怒与惊急：“景琰？！怎么回事？！太医呢？！”他一边厉声喝问，一边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甚至顾不上再看沈知微一眼。大皇子萧景琰，是他名义上的嫡长子，也是皇后周氏最大的依仗！
沈知微也迅速起身，脸上适时地布满了惊惶与担忧，跟着退到一旁。看着皇帝焦急离去的背影，她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大皇子高热惊厥？是意外？还是……皇后被逼急了的反击？或者，是后宫其他势力浑水摸鱼的毒手？
无论是什么，这潭水，终于被彻底搅浑了！而浑水，才好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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