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变成了一个不断漏沙的沙漏，清晰而无情地标记着江临世界里逐渐崩塌的疆域。曾经精密运转如钟表的大脑，如今成了布满迷雾的迷宫，熟悉的路径被悄然篡改、覆盖。
那些他赖以生存、引以为傲的东西——复杂的神经解剖图、精妙的手术方案、艰深晦涩的专业文献——如同沙滩上被潮水带走的城堡，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塌、消融。
更令人难堪的是生活的细节。他会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迷路，茫然地站在熟悉的书架前，却想不起要找的期刊名称。他会对着洗手间的水龙头反复确认冷热水的方向，像一个笨拙的初学者。
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拿起手术刀时，那种深入骨髓的陌生感和指尖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那冰冷的金属曾经是他肢体的延伸，是意志的化身，如今却成了嘲讽他无能的证物。一次在示教室，他试图向年轻医生讲解一个基础入路，讲到关键处，术语却卡在喉咙里，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示教室里压抑的寂静和年轻医生们困惑又小心翼翼的目光。那一刻的耻辱，远比任何病痛更深刻地灼伤了他。
而陆屿，则成了这缓慢崩溃过程中唯一一个相对固定的坐标。每周固定的认知评估和问诊，成了江临日历上唯一还能勉强辨认的标记。
陆屿始终如一地维持着那层冰冷的专业壁垒。他询问症状，记录变化，调整药物，语气平稳得像在讨论天气。他从不触碰过去，也回避任何可能引发情绪波动的私人话题。
他的目光锐利，精准地捕捉着江临每一个细微的认知退步，却对江临偶尔流露出的依赖或混乱视而不见，如同面对一个没有情感的精密仪器。
“定向力测试，今天表现比上次差。时间、地点混淆明显。”陆屿的声音在安静的诊室里响起，钢笔在评估表上划出清晰的沙沙声，像法官在记录罪证。他放下笔，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江临，“近期有没有出现新的行为问题？比如无目的徘徊，或者藏东西？”
江临的眼神有些涣散，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他似乎在努力聚焦，嘴唇动了动，却答非所问：“……手术……下午几点？”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像在寻求确认，“三号…三号手术室？”
陆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平整。他没有纠正这个明显的时空错乱，只是淡淡地重复：“回答问题，江临，有没有新的行为异常？”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不耐烦，只有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公事公办。
江临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他像个被老师训斥后不知所措的学生，低下头，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没有。”那声音里透着一股浓重的疲惫和被拒绝后的失落。
然而，阿尔茨海默症的潮水无情上涨，终究冲垮了陆屿精心维持的堤岸。一次例行的脑部MRI检查后，江临坐在轮椅上被护士推回病房。走廊的灯光惨白，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刺鼻。他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墙上的指示牌在他眼中扭曲变形，一种巨大的、莫名的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不……不是这里……”他喃喃自语，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试图从轮椅上站起来，“我要回去……手术……还没做完……老师……老师在等……”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护士连忙按住他，温声安抚：“江主任，您别激动，检查结束了，我们回病房休息……”
“放开我！”江临猛地挣扎起来，力气大得惊人，枯瘦的手臂挥动着，眼神狂乱而恐惧，“你们是谁？！我要找陆屿！陆屿呢？！他在哪？！”他像一个在暴风雨中彻底迷失方向的孩子，唯一能喊出的名字，只有那个曾被他推开、如今又成了他混乱世界中唯一灯塔的人——“陆屿！”
护士的呼叫铃尖锐地响起。
几分钟后，陆屿的身影出现在病房门口，步履匆匆，白大褂的下摆带起一阵风。他看到被护士勉强按在病床上、却仍在奋力挣扎、眼神涣散狂乱的江临，眉头深深锁紧。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陆主任！江主任做完MRI回来突然就……”护士焦急地解释。
陆屿快步走到床边，俯下身，试图抓住江临胡乱挥舞的手臂。他的声音比平时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命令式的穿透力：“江临！看着我！”
这个名字，像是一道微弱却精准的电流，穿透了江临意识的重重迷雾。他挣扎的动作猛地一滞，狂乱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陆屿脸上。那眼神浑浊不堪，充满了原始的恐惧和深不见底的依赖。
“陆……陆屿？”他喘息着，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难以置信的确认。枯瘦的手指猛地反手抓住了陆屿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的浮木，指甲几乎嵌进陆屿的皮肤里。
“你……”江临死死盯着他，混乱的思绪似乎抓住了一根稻草，“你……别走……”又是这句破碎的哀求，比上次更加绝望，更加无助。
陆屿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清晰地感受到手腕上传来的、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力道，以及江临眼中那赤裸裸的、如同幼兽般全然的恐惧和依赖。他维持着俯身的姿势，镜片后的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那层坚冰般的专业面具，第一次清晰地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用力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他眼中的波动已被强行压下大半，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无奈。他没有试图挣脱那只死死抓住他的手，只是用另一只手，动作有些僵硬地、轻轻拍了拍江临剧烈起伏的胸口。这个安抚的动作，与他周身冷硬的气质格格不入。
“我在。”陆屿的声音低沉下去，不再是那种公事公办的冰冷，带上了一种奇异的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别怕。没事了。”他重复着，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躺好。我在这里。”
江临急促的喘息在他的安抚下，奇迹般地一点点平复下来。狂乱的眼神逐渐被一种巨大的疲惫和茫然取代。
他依旧死死抓着陆屿的手腕，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锚点。身体的颤抖幅度慢慢减小，最终只剩下细微的、无法控制的抽搐。他的眼睛没有闭上，依旧失焦地望着天花板，但那股狂躁的恐慌，终究在陆屿那句“我在这里”的低语中，暂时退潮了。
陆屿没有立刻抽回手。他就那样保持着有些别扭的俯身姿势，任由江临抓着他，目光沉沉地落在对方苍白憔悴、被汗水浸湿鬓角的脸上。病房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沉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下起来的雨声。
一种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静默笼罩着他们。陆屿的目光复杂难辨，长久地停留在江临脸上，仿佛第一次如此仔细地、不带任何专业审视地，看着这个被他定义过“冷血”和“不配拥有感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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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天空难得放晴，大片金色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斜斜地打在陆屿宽大的办公桌上，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桌角堆叠着几份需要他签字的出院小结，还有江临最新一次认知评估的详细报告。报告上的数据曲线不容乐观，像一道指向深渊的箭头。
陆屿捏了捏眉心，放下手中的钢笔，将那份评估报告塞回江临厚厚的牛皮纸病历夹里。他站起身，准备去查房。就在他拿起病历夹的瞬间，动作却顿住了。
病历夹下方，露出一角熟悉的纸张。那是江临最初的、宣告一切的诊断书复印件。
不知出于何种冲动——或许是连日来的疲惫，或许是江临那日益加深的混乱和依赖带来的沉重压力，又或许是心底某个角落从未真正熄灭的疑问——陆屿鬼使神差地将那张薄薄的诊断书抽了出来。
冰冷的印刷体结论依旧刺眼。他目光扫过，正要将其重新归位，手指却无意识地翻动了纸张。
诊断书的背面，闯入眼帘的，是一行手写的字迹。
那字迹与陆屿记忆中江临那锋利流畅、如同手术刀刻下的签名截然不同。它歪歪扭扭，笔画颤抖、断续，带着一种病态的虚弱和失控，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刻划在纸面上。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其艰难，大小不一，墨迹深浅不一，透着一股令人心酸的挣扎。
然而，当陆屿看清那行颤抖的字迹所表达的内容时，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声的巨雷劈中，瞬间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阳光正好落在那行字上，照亮了每一个歪斜却无比清晰的笔画：
“唯一能确定的事：爱过你。”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窗外城市的喧嚣、走廊偶尔传来的脚步声，瞬间被拉远，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不清。
陆屿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行字。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扭曲。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冲上头顶，发出巨大的轰鸣，撞击着他的耳膜。一种难以言喻的、剧烈的麻痹感从握着纸张的指尖迅速蔓延至全身，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爱过你。
那三个颤抖的字，像三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他冰封了十年的心脏。所有刻意维持的冷静、所有用专业壁垒筑起的堤防、所有带着恨意和审判的过往认知……在这行歪斜的字面前，被轰然击碎，露出底下深不见底、血肉模糊的真相。
他记得那个雨夜，记得自己指着江临的鼻子，用尽全身力气吼出的那句“你这种人永远不配拥有感情！”。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带着被背叛的痛楚和彻底的绝望。那声音，十年来从未真正在他脑海里消散过。
可此刻，这行写在认知崩塌边缘的、颤抖的遗言般的话语，像一束强光，猛地刺穿了时间厚重的帷幕。他忽然明白了江临在手术失败后那张冷漠面具下的苍白，明白了那紧抿的唇角所压抑的究竟是什么。那不是冷血，那是巨大的、足以摧毁一切的痛苦，被一种更强大的、属于江临式的固执死死摁住，最终扭曲成了旁人眼中的漠然。他宁愿背负“冷血”的骂名，宁愿被自己最在意的人憎恨，也不肯流露出一丝软弱，不肯承认那足以将他压垮的失败和痛苦。
原来，那不是没有感情。
那是太深的感情，被锁在了一个错误的、冰冷坚硬、最终也困死了他自己的牢笼里。
“呵……”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终于从陆屿紧咬的牙关中逸出。那声音短促而痛苦，带着一种恍然大悟的剧痛和铺天盖地的悔恨。
握在手中的诊断书，那承载着冰冷医学宣判和滚烫情感告白的薄薄纸片，再也无法承受指尖传来的剧烈颤抖，无声地从陆屿指间滑落。
它飘摇着，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落叶，打着旋儿，最终轻轻落在了洒满阳光的地板上。纸页的背面朝上，那行歪斜颤抖的字迹，在金色的阳光里，清晰得刺目惊心：
“唯一能确定的事：爱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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