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的秋雾，像浸透了海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蓬莱阁的飞檐上。许遵推开知府衙门的窗，咸腥的风卷着雨丝扑进来，打湿了案上的卷宗。最上面那册《宋刑统》的封皮，被潮气浸得发皱，“名例律”三个字在昏暗里泛着冷光。
“大人，韦阿大的尸格画好了。”刑房吏赵三捧着簿子进来，靴底带进来的泥点，在青砖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许遵没抬头，手指在“谋杀已伤”那条律文上划着：“人还没死？”
“回大人，咽喉划了半寸深，幸得邻居撞见，保住了性命。”赵三的声音压得很低，“那妇人阿云，还在牢里哭呢。说自己是被逼的。”
牢门的铁锈味混着海腥气，钻进阿云的鼻子里。她蜷缩在稻草堆上，粗布囚衣上还沾着韦阿大的血。那把用来割猪草的短刀，此刻正躺在刑房的证物架上，刀刃的缺口里，嵌着几根褐色的头发——韦阿大那头总是油腻腻的乱发。
“我不是要杀他。”她对着牢门的铁栏杆喃喃自语，声音被外面的潮声吞没，“是他先逼我的。”
三个月前，母亲的孝服还没脱，里正就带着韦阿大来提亲。那男人四十多岁，脸上的刀疤从眼角斜到下巴，笑起来像头饿狼。“你娘欠我三贯钱，嫁了我，债就一笔勾销。”韦阿大捏着她的下巴，指甲缝里还留着泥垢。
阿云闭着眼，把脸埋进稻草里。那天夜里，她揣着短刀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露水打湿了裤脚。韦阿大哼着小曲走来时，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举起刀，朝着那片油腻的头发砍下去。
“大人，按《宋刑统》，母丧中婚嫁，本就违律。”赵三在一旁低声提醒，“韦阿大强娶有丧之女，算不算原罪？”
许遵翻过一页，指尖停在“自首”条上：“按问欲举，减二等。她被拿住时，不是立刻招认了吗？”
“可审刑院的回文说……”赵三犹豫了一下，“谋杀已伤，即便自首，也该论死。”
海雾从窗缝里钻进来，在卷宗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许遵忽然想起十年前，他在国子监讲《春秋》，王安石坐在最前排，总爱问“经义与律条孰重”。那时的王介甫，眼睛亮得像登州的渔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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