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台风比预报的更凶。
林小满是被窗棂的响声弄醒的。风裹着雨砸在玻璃上,像有无数只手在拍,杂货店的旧窗扇被吹得咯吱响,木框缝里渗进的雨水顺着墙根流,在水泥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她摸黑爬起来,脚刚落地就踩湿了袜子——水已经漫到床脚了。
“爸?”她摸到床头的手电筒,按亮时晃到了蹲在窗边的林建军。他正用旧麻袋堵窗缝,后背的衬衫早就湿透,贴在背上能看见肩胛骨的形状。
“醒了?”林建军头也没抬,把麻袋往缝隙里塞得更紧些,“去看看柜台,别让雨水泡了货。”
手电筒的光扫过柜台,还好。最下层的洗衣粉袋边角有点潮,林小满赶紧搬上货架,指尖碰到冰凉的玻璃柜台时,听见对面传来“哐当”一声——是周明宇家的方向。
“对面好像出事了。”她捏着手电筒往门口走,被林建军拉住胳膊。
“台风天别出去。”他的手掌粗糙,力气却稳,“老房子漏雨正常,他们自己能应付。”
话刚说完,对面又传来一阵响动,夹杂着老人的咳嗽声。林小满扒着门缝往外看,青石板路上的积水已经没过脚踝,周明宇家的窗户亮着灯,窗玻璃上有个黑影在晃动,像是在搬东西。
“他们家是老木头窗。”林小满想起陈阿婆说过,周明宇外婆住的那间老屋,还是三十年前的旧结构,“上次王婶家的木窗就被台风刮掉过。”
林建军沉默了两秒,从门后抄起雨衣:“你在家守着,我去看看。”
他刚拉开门,风就裹着雨灌进来,吹得墙上的挂历哗啦响。林小满抓起另一件雨衣跟上去:“我也去,能搭把手。”
雨比想象中密。雨衣的帽檐挡不住斜飘的雨,林小满的头发很快就湿了,贴在额头上。走到周明宇家门口时,看见屋檐下的排水管掉了,雨水顺着房檐直往下砸,像道小瀑布。周明宇正站在瀑布底下,举着块木板想挡住漏雨的窗,后背全湿了,白T恤贴在身上,能看见腰侧的旧疤痕。
“让开!”林建军喊了一声,把手里的塑料布扔过去,“先遮窗,排水管我来弄。”
周明宇愣了一下,赶紧接住塑料布。林小满跑过去帮他扯住边角,才发现屋里的情况——屋顶漏了个小缝,雨水正滴在墙角的纸箱上,就是下午装旧相册的那个。周明宇的外婆正蹲在纸箱边,用搪瓷盆接水,咳嗽声一阵比一阵急。
“外婆!”周明宇喊着冲进屋,把塑料布往窗上钉。林小满跟着进去,一股旧木头混着潮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她赶紧把纸箱搬到远离漏雨的桌子上,指尖碰到纸箱时,听见里面传来纸页摩擦的轻响。
“谢谢你啊,小满姑娘。”周明宇的外婆扶着桌子站起来,手里还攥着块抹布,“这老屋不争气,多少年没漏过雨了。”
“阿婆您坐着。”林小满把她扶到竹椅上,看见她手背有块红肿,像是刚才搬盆时碰的,“我去拿药油。”
她跑回杂货店取药油时,林建军已经把排水管修好了。雨还在下,但屋檐下的“瀑布”停了,他正帮周明宇用钉子固定塑料布,两个背影在雨里一高一矮,倒像是认识了很久。
“这是我妈备的红花油,治磕碰管用。”林小满把药油递给周明宇,看见他外婆正摸着纸箱,指尖在褪色的红相册封皮上轻轻划着。
“刚才没淋湿吧?”周明宇拧了拧衣角的水,接过药油时,手指碰到她的手背,像触电似的缩了缩,“相册里的照片……”
“在桌子最上面,我垫了塑料袋。”林小满指了指桌子,他外婆已经翻开了相册,正用袖口擦着其中一页的边角。
相册摊开的那页,夹着张泛黄的船票——上面印着“鱼市街—上海”,日期是二十多年前的。周明宇的外婆用指腹摸着船票上的字迹,忽然叹了口气:“那时候去城里,就靠这张票呢。”
风还在吼,但屋里安静下来。
林建军回杂货店了,临走前留下了两盏应急灯。一盏挂在门口,照着漏雨的墙角;另一盏放在桌上,正好照亮摊开的相册。周明宇给外婆涂完药油,就蹲在桌边翻相册,手指捏着船票的边角,像是怕碰碎。
“这是你外公送我去城里那天买的。”外婆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喘,“他说上海的医院好,能治我的咳嗽。”
周明宇没说话,翻到了前面的照片。林小满站在旁边,看见那张被他擦过的老照片——两个穿蓝布衫的女人,这次看得清楚了:没抱婴儿的那个,耳后有颗痣,和陈阿婆耳后的痣位置一样。
“这是陈阿婆?”她忍不住问。
外婆点了点头,指尖落在照片上:“左边是我,右边是你陈阿婆。那时候我们都在码头帮人补渔网,你陈阿婆的手巧,十个网眼能补得看不出痕迹。”
周明宇抬起头,眼里有惊讶:“您认识陈阿婆?”
“认识大半辈子了。”外婆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水波,“后来我嫁去城里,就断了联系。这次回来,本想给她个惊喜,又怕她不记得我了。”
林小满想起下午周明宇送蛤蜊油的事,心里忽然亮了——难怪他外婆会让他送那个,蛤蜊油是她们年轻时常用的东西。她正想说陈阿婆肯定记得,就看见周明宇翻到了相册最后一页:一张婴儿的百日照,照片边缘写着日期,比周明宇的年纪小几岁。
“这是……”
“是你妹妹。”外婆的声音低了些,指尖在照片上停了很久,“生她的时候我在城里,你外公特意回鱼市街,请陈阿婆帮忙做了件小襁褓。”
周明宇的手指收紧了,指节泛白。林小满想起他爸妈闹别扭的事,赶紧转移话题:“陈阿婆现在还在补渔网呢,昨天我还看见她屋里有竹梭子。”
“还在补啊?”外婆的眼睛亮起来,“她年轻时总说,渔网就像日子,破了补补还能继续用。”
雨好像小了点。应急灯的光暖暖的,照在相册上,也照在周明宇的脸上。他翻回那张码头老照片,用手机拍了张照,又把手机递给林小满:“你帮我看看,能发吗?”
屏幕上的照片里,两个蓝布衫女人的笑容很清楚,背景里的码头木桩上,还能看见模糊的刻字——是当年渔民用来记潮水的记号。林小满点了发送,才发现他的手机壁纸是片海,浪花拍在礁石上,像鱼市街的码头。
“这是你拍的?”
“嗯,上周在城里的海边拍的。”他挠了挠头,“我爸妈说,等我高考完,就带我去看真正的大海。”
林小满想起父亲说过的话:鱼市街的海是窄的,被码头挡着,真正的大海在更远的地方。她正想说什么,听见外面传来陈阿婆的声音:“明宇外婆在吗?我煮了姜茶!”
周明宇赶紧去开门。陈阿婆披着雨衣,手里端着个搪瓷碗,姜茶的热气在她眼前飘着。看见屋里的外婆,她手里的碗晃了一下,姜汤洒出来点,烫得她赶紧缩手。
“是你?”陈阿婆的声音有点抖。
“是我,桂英。”外婆站起来,走过去握住她的手,两个老人的手都布满皱纹,握在一起时,像两株缠了很久的老藤。
周明宇和林小满退到角落,看着她们说话。陈阿婆的银镯子叮当响,外婆的咳嗽声里带着笑,姜茶的味道混着旧相册的纸香,在台风夜的屋里漫开来。林小满忽然觉得,漏雨的屋顶好像没那么冷了,应急灯的光落在她们身上,像撒了层暖融融的糖。
后半夜雨小了些。林小满回家时,看见父亲正坐在柜台后擦渔网,竹梭子在他手里转着圈。墙上的挂历被风吹到了7月,日期旁边有母亲写的小字:“小满说想去看真正的海”。
“周明宇的外婆,就是陈阿婆年轻时的朋友。”她把姜茶倒进碗里,热气熏得眼睛有点湿。
林建军“嗯”了一声,把修好的渔网挂起来:“鱼市街就这么大,走丢的人,总有一天会顺着灯火找回来。”
窗外的风还在吹,但屋檐下的水滴声慢了,像在数时间。林小满趴在柜台上,看见对面的灯还亮着,暖黄的光透过窗棂,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格子,像谁画了条不会消失的路。她翻开笔记本,写下:“台风夜的相册里,藏着会重逢的故事。陈阿婆的银镯子在响,周明宇的相机里,有了新的照片。”
远处的码头传来早潮的声音,很轻,却很稳。像在说,天亮后,潮水会退,雨会停,而窄巷里的灯火,会一直亮到所有等待的人,都走到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