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宇毕业那年春天,窄巷的老榕树爆出了新绿。林小满在杂货店门口摆了张长桌,上面摊着他寄回来的图纸——有船身结构图,有灯塔修缮图,每张纸的角落都画着个小小的贝壳,像在给她留记号。
“这孩子说要回来建修船厂。”林建军用镇纸压住图纸边角,镇纸是块老船板做的,上面的“潮”字被手汗浸得发亮,“上周寄了箱船钉,说要先在巷尾空地搭个工棚。”
林小满拿起枚船钉,指尖摸到钉帽上的纹路——是周明宇特意刻的海浪纹。她忽然想起母亲笔记本里的话:“好船钉能在船板里扎根,就像有心人能在时光里扎根。”正想着,巷口传来卡车的轰鸣,周明宇坐在驾驶座上朝她挥手,蓝布衫的袖口卷着,露出小臂上的新疤——是在学校练焊接时烫的。
“这是张师傅,船厂的老技工。”周明宇跳下车,指着副驾驶座上的老人介绍,“他爷爷当年跟我外公一起修过‘望潮号’。”
张师傅摘下安全帽,露出满头银发:“你外公总说,船钉要烧红了再钉,这样才能咬牢船板。”他从工具包拿出个铁盒,打开时露出枚锈迹斑斑的船钉,“这是‘望潮号’上的,当年捞上来时还咬着半块木板。”
林小满看着那枚老船钉,忽然发现锈迹里嵌着点木屑,像还在紧紧抱着船板。周明宇把船钉小心收好,放进随身的帆布包——包里还装着那本相册,封面的鱼鳞在阳光下泛着虹彩。
工棚搭起来那天,陈阿婆和周明宇外婆送来竹篮,里面是刚蒸的红糖馒头,形状像小小的船。“当年你外公建船厂,我就送的这个。”陈阿婆把馒头分给工人,银镯子在竹篮沿上磕出轻响,“红糖能扛饿,就像日子里的甜能扛苦。”
周明宇外婆蹲在工棚角落,用碎木料拼小船。她的手指缠着纱布——是今早劈柴时被木刺扎的,却依旧灵活,三两下就拼出艘小“望潮号”。“等工棚盖好,就把这个挂在梁上。”她把小船递给周明宇,船底刻着行小字:“船会老,匠人的手不会老。”
林小满帮着给工人递茶水时,看见张师傅在丈量地基。他用的卷尺是布做的,刻度已经模糊,却每次都量得分毫不差。“这卷尺跟了我三十年。”张师傅摸着卷尺上的补丁说,“当年你外公借我用,说‘好尺子量得出船板的厚度,量不出人心的厚度’。”
夕阳西沉时,工棚的梁架终于立了起来。周明宇爬上梯子,把外婆拼的小船挂在梁中央。风从棚顶的缝隙钻进来,小船轻轻晃,像在驶向遥远的海。林小满忽然发现,周明宇的帆布包敞着,里面露出半片贝壳——是当年船票上的那片,此刻正和她胸针上的半片遥遥相对。
林小满考上师范的第二年,被分配回鱼市街小学当老师。开学第一天,她抱着教案走过码头,看见周明宇正在修灯塔的底座。他戴着护目镜,焊接枪的火花落在礁石上,像撒了把星星。
“这周末带学生来写生吧。”周明宇摘下护目镜,镜片上沾着焊渣,“张师傅说灯塔的玻璃该换了,换完更亮。”
林小满望着灯塔顶端的绿灯,忽然有了主意。她让木工师傅做了块黑板,挂在灯塔下的老榕树上,黑板边缘嵌着圈贝壳——是周明宇帮她捡的,每片都刻着个“潮”字。第一堂户外课,孩子们围着黑板坐,手里的画纸印着淡淡的船纹。
“知道这灯塔为什么总亮着吗?”林小满在黑板上画艘老船,“很多年前,有位爷爷总往灯里加松节油,说要照亮所有回家的船。”
后排的小男孩举着手:“我爷爷说,他见过‘望潮号’,船帆上画着栀子花。”林小满抬头时,看见周明宇站在礁石上朝她笑,手里拿着相机,镜头正对着黑板——他总这样,把她的每节课都拍下来,说要做成相册送给她。
下课时,周明宇外婆送来竹篮,里面是切好的杨桃,果肉上的星斑像小小的灯塔光。“这是巷尾那棵老杨桃结的,当年你妈总来摘。”她把杨桃分给孩子,指尖的纱布又换了块新的,“你看这五角星,多像灯塔照在海里的光。”
陈阿婆蹲在榕树下,给孩子们看旧相册。有张照片是年轻时的她站在灯塔下,手里举着刚洗出的照片——正是现在孩子们写生的角度。“光阴绕着灯塔转了圈,又回来了。”她摸着照片上的自己,银镯子在相册封面上蹭出淡淡的痕。
林小满发现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总盯着黑板上的贝壳看。“这是我爸爸刻的。”小女孩从口袋掏出片贝壳,上面刻着个“满”字,“他说等我会写自己名字了,就带妈妈去看大海。”
夕阳把黑板染成金红色时,周明宇走过来帮她收画具。他的工服上沾着铁锈,却小心翼翼地捧着孩子们的画,像捧着易碎的星光。“有个孩子画了艘船,说叫‘小满号’。”他把画递给林小满,画里的船帆上,别着枚贝壳胸针。
修船厂正式开工那天,窄巷飘着松节油的味道。周明宇给新船坞的门槛刷桐油,刷子蘸着油在木头上游走,留下深色的痕迹,像船在水面划过的航线。“张师傅说,新船坞的地基要打在‘望潮号’当年的船台上。”他直起身擦汗,额头的汗珠滴在门槛上,和桐油融在一起,“这样能接住老船的灵气。”
林小满抱着相册站在船坞中央,阳光从天窗照下来,在地板上投下格子光。她翻开相册,看见周明宇外公站在老船坞的照片,背景里的桅杆和现在新船坞的钢架重合在一起,像时光打了个结。
“你看这船台的裂纹。”周明宇指着地面的纹路说,“张师傅说这是当年‘望潮号’下水时压出来的,得留着,不能填。”他蹲下来,用手指顺着裂纹画,“就像人身上的疤,能记住受过的伤。”
陈阿婆带着群老人来参观,每人手里都提着旧物:李伯抱来卷老渔网,网眼里还缠着块“望潮号”的船帆布;王婶端来个陶罐,里面是当年煮鱼丸的老汤,说“给新船厂添点烟火气”。
周明宇外婆走到台虎钳前,摸着钳口的齿痕——是周明宇特意留的,说要像外公当年那样,用它夹住船板。“你外公总说,台虎钳要咬紧木料,就像人要咬紧日子。”她忽然从蓝布衫口袋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枚铜制的“望潮号”船牌,边角都被摩挲圆了。
“挂在办公室墙上吧。”她把船牌递给周明宇,指尖在“潮”字上轻轻按,“让来修船的人都知道,这里曾有过最好的船。”
林小满帮着挂船牌时,看见周明宇的办公桌上摆着个木盒,里面是她攒的那些贝壳。每个贝壳都被打磨得发亮,里面的纸条换成了塑封的,能长久保存。“这个月十五号,张师傅说能把船模下水。”周明宇拿起片贝壳,里面的纸条写着:“今天工棚梁上的小船掉下来了,捡起来时发现船底刻着我的名字。”
船厂的第一单生意是修艘观光船,船身上喷着周明宇拍的码头日出。船长摸着船板感叹:“这船跟着我跑了十年,就像老伙计。”周明宇用砂纸打磨船身的划痕,动作轻柔得像在给老人擦皱纹:“老船最念旧,你对它好,它就载你走更远的路。”
傍晚收工时,林小满看见工人们在船坞角落摆了张桌子,上面是陈阿婆送来的鱼丸汤。蒸汽里,周明宇和张师傅碰杯,搪瓷杯沿的豁口碰在一起,像老船板和新船钉在说话。“当年你外公总说,修船要先修心。”张师傅喝了口酒,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心正了,船才能走得稳。”
林小满翻开相册新的一页,把船厂开工的照片贴上去。照片里,周明宇站在新船坞前,手里举着那枚老船钉,阳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和照片里外公的影子叠在一起,像株会结果的树。
初夏的场暴雨冲垮了工棚的后墙。周明宇和工人忙着修补时,林小满在废墟里发现块老船板,上面嵌着颗干枯的栀子花种——是很多年前风吹进去的,居然发了芽。
“这是‘望潮号’的甲板木。”张师傅用毛刷清理船板上的泥,“当年你外公在甲板种过栀子花,说花香能盖过鱼腥味。”
周明宇把船板小心移到花盆里,种在修船厂的窗台上。林小满每天来浇水,看着嫩芽慢慢舒展,像艘小小的船扬起了帆。“等花开了,就用花瓣做书签。”她给周明宇看新做的笔记本,封面是用他寄来的船帆布做的,上面绣着朵栀子花。
陈阿婆来送点心时,总爱蹲在花盆前说话。“当年你外公总说,花要顺着船的方向种,这样花香能跟着船走。”她给花苗搭了个小竹架,竹条是从老榕树上剪的,带着新抽的绿芽,“就像念想要顺着心的方向长,才能长得结实。”
周明宇外婆用碎布给花盆做外套,布上绣着海浪纹——是她戴老花镜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认真。“这样下雨天就冻不着根了。”她把花盆往窗台里面挪了挪,“就像当年给你外公缝的护膝,再糙的船板也能捂热。”
船板上的栀子花开那天,修船厂正好迎来第一艘新造的渔船。渔民们围着船欢呼时,林小满摘下朵栀子花,别在船首的缆桩上。周明宇举着相机拍照,镜头里,白色的花瓣和蓝色的船身相映,像老照片里的场景活了过来。
“这船叫‘新望潮号’。”周明宇把照片给大家看,“船底用了三块‘望潮号’的旧船板,张师傅说这样能认路。”
张师傅摸着船身的焊缝说:“你外公当年总说,新船要带着老船的骨头,才能在海里不迷路。”他忽然从工具包拿出个小铁盒,里面是包好的栀子花种,“这是从船板上收的,明年种在船厂周围,让整条巷都飘着香。”
林小满把花瓣夹进笔记本,忽然发现船板的裂纹里长出了青苔,像给老木头镶了道绿边。她想起周明宇说的:“有些东西看着死了,其实在悄悄发芽。”就像这块船板,在废墟里藏了那么多年,终于等来了开花的日子。
周明宇要给“新望潮号”画航线那天,林小满带着学生来参观。孩子们趴在船舷上看海图,周明宇用红笔在图上画圈:“这里是‘望潮号’当年沉没的地方,我们要去撒束栀子花。”
“我爷爷说那里有座水下暗礁。”梳羊角辫的小女孩指着海图说,“他说当年‘望潮号’是为了躲礁石才偏离航线的。”
周明宇摸了摸女孩的头:“所以我们要在暗礁上装航标灯,让所有船都能看见。”他从帆布包拿出个小铁盒,里面是枚贝壳做的航标灯模型,“这是用你送我的贝壳做的。”
林小满忽然注意到海图角落的小标记——是周明宇画的灯塔,旁边写着行小字:“小满的教室在灯塔东偏南30度。”她抬头时,看见周明宇正朝她笑,耳尖红得像桅顶的信号灯。
“新望潮号”下水那天,窄巷的人都来码头送行。陈阿婆把那台旧相机挂在船首,镜头对着码头的方向:“让它替我们看着船回来。”周明宇外婆给渔民们系红绸带,绸带末端缝着小小的船锚,“这是当年你外公教我的,说红绸能避风浪。”
林建军把杂货店的旧算盘搬到码头,算着潮水的时间:“涨潮前半小时下水最好,水流能托着船走。”他的手指在算珠上跳动,算珠是用老船板做的,每颗都刻着个“潮”字。
周明宇牵着林小满的手走上跳板,甲板上的栀子花还新鲜着,花瓣上的露珠滚进海里,像滴进时光里的泪。“等航标灯装好,我们就在灯塔下挂块牌子。”他指着远处的灯塔说,“上面写‘望潮号’的故事,让所有经过的船都知道。”
林小满从口袋掏出两张船票,是她用周明宇拍的照片做的,票面上印着“终身有效”。“这是往返票。”她把其中一张递给周明宇,“不管走多远,总有张票能带你回来。”
汽笛响起时,“新望潮号”慢慢驶离码头。林小满看见周明宇站在船尾朝她挥手,手里举着那本相册,封面的鱼鳞在阳光下闪成片星海。孩子们在码头放飞纸船,每艘船上都插着朵栀子花,像片会漂的春天。
陈阿婆忽然指着海面说:“看那浪花,多像‘望潮号’当年的样子。”大家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阳光在浪尖上跳,像无数只发亮的鱼鳞在眨眼。周明宇外婆掏出块红糖馒头,掰了半块扔进海里:“老伙计,跟新船做个伴吧。”
林小满望着远去的船影,忽然发现灯塔的绿光和船尾的浪花连在了一起,像条发光的航线。她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写下:“船会带着故事远航,而码头会带着等待守望,就像窄巷的灯火,永远等在潮起潮落的地方。”
风从巷口吹来,带着栀子花的香和松节油的味,像在诉说着未完的故事。修船厂的工棚里,那枚老船钉还躺在铁盒里,锈迹里的木屑早已和新船板长在一起,像段不会褪色的记忆,在时光里慢慢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