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海雾总在黎明时漫进窄巷。林小满推开杂货店门时,看见灯塔的绿光在雾里化成团朦胧的光晕,像块浸了松节油的绒布。周明宇背着工具包站在雾里,安全帽上的水珠顺着帽檐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圆斑。
“灯塔的齿轮卡壳了。”他往手心哈着白气说,“张师傅说雾天最容易出故障,得去给齿轮上点防冻油。”林小满递过保温杯,姜茶的热气在两人之间凝成白雾,恍惚间像看见很多年前,周明宇外公提着同样的保温杯走向灯塔。
雾太浓,周明宇牵起她的手往码头走。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茧子,是常年握焊枪磨出的,像老船板上的纹路。“小时候总怕雾,”林小满踩着他的脚印说,“觉得灯塔会被雾吃掉。”周明宇回头时,睫毛上挂着雾珠,像落了层细盐:“我外公说,雾是海在害羞,灯塔就是喊它开门的嗓子。”
灯塔下的黑板被雾打湿了,孩子们昨天画的船模晕成了片蓝。林小满掏出粉笔重画,粉笔灰混着雾气落在袖口,像撒了把碎浪。周明宇爬上灯塔时,雾里传来他的喊声:“你看这灯芯,还留着松节油的痕迹呢!”
等他下来时,手里捧着块焦黑的木块。“是当年添油的勺子烧剩下的,”他用布擦去木块上的灰,“上面刻着‘1976’,我妈说那年台风特别大,外公在灯塔守了三天三夜。”木块的纹路里嵌着点松香,凑近闻能闻到淡淡的海雾味。
雾散时,陈阿婆带着孩子们来写生。她教孩子们用蓝颜料调雾的颜色,说“要加点点灰,像老照片里的回忆”。梳羊角辫的女孩——现在已是初中生了——忽然指着海面对林小满说:“老师你看,雾里的船影像‘望潮号’!”
果然有艘旧渔船正慢慢靠岸,船帆上的补丁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拼贴的记忆。周明宇外婆颤巍巍走过来,手里拿着个布包:“这是你外公的旧雾镜,”她把镜片擦得锃亮,“说雾天看灯要戴这个,才能看清光里的路。”
林小满把雾镜递给周明宇时,发现镜片里映着三重影:近处的灯塔,远处的船,还有身边的他。光影重叠处,像老相册里的页被轻轻翻开,新故事和旧时光在雾里慢慢融成了团暖。
李伯的渔网摊在梅雨季后添了新物件。周明宇用旧渔网给杂货店做了面窗帘,网眼里串着贝壳和干花,风一吹就哗啦啦响,像把海浪挂在了窗上。林小满总爱在窗帘下看书,阳光透过网眼在书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会动的星子。
“这网能挡蚊子,还能招福气。”李伯来送新织的网兜时说,“你外婆当年总说,渔网的洞是给好运留的门。”他从网兜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些彩色的线团:“给你绣窗帘用的,当年‘望潮号’的帆就是用这线补的,说颜色鲜,远海也能看见。”
林小满绣到第三片贝壳时,周明宇回来了。他刚给“新望潮号”换完渔网,工服上沾着鱼腥和海水的味道。“这线褪色了,”他指着窗帘上的蓝线说,“我在船厂找了防水染料,能让颜色像灯塔的光那样持久。”他从帆布包掏出个小瓶,染料在阳光下泛着绿光,像瓶装的海浪。
陈阿婆来串门时,总爱坐在窗帘下补袜子。她的顶针是银的,碰在竹椅扶手上叮当作响,像在给渔网的响声伴奏。“你外公的袜子都是我补的,”她举起只绣着船锚的袜子说,“每次出海前给他塞进靴子里,说针脚能缠住平安。”
有天暴雨冲垮了工棚的遮阳网,周明宇带着工人去抢修。林小满抱着李伯的备用渔网往船厂跑,雨水打在网眼上溅起细花,像捧着面会漏的云。等赶到时,看见周明宇正用身体护住堆船用零件,蓝布衫湿透了,贴在背上像幅深色的海图。
“这些是‘望潮号’的老铆钉,”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张师傅说要用来给新船做纪念牌。”林小满把渔网披在他身上时,发现网眼正好接住了他睫毛上的水珠,像给眼睛挂了串透明的帘。
雨停后,大家把湿渔网晾在老榕树上。五颜六色的网衣在风里展开,像片倒挂的海。周明宇外婆摘下串干花,插进网眼里说:“这样鱼网就带着春天出海了。”林小满望着他给渔网打结的侧脸,忽然发现他耳后的白发又多了两根,像船板上悄悄长的银纹。
周明宇外婆的菜窖在中秋前格外热闹。林小满和周明宇带着儿子来取腌好的桂花糖,小家伙举着个小灯笼在窖里跑,灯笼光在陶罐上晃出明明灭灭的影,像老故事在眨眼睛。
“这罐是你妈当年亲手腌的,”周明宇外婆摸着个青瓷罐说,“说等你嫁人时开封,现在看来要等曾孙换牙了。”罐口的红布已经褪色,却依旧系得紧实,像系着段没说尽的话。
菜窖的通气口正对着月亮,月光漏下来在地上画了个圆。周明宇搬来张小桌,摆上月饼和桂花酒,说“要跟老祖宗们碰个杯”。他给每个陶罐都倒了点酒,酒液渗进泥封时发出滋滋的响,像岁月在轻轻应和。
“你外公总爱在菜窖藏月饼,”陈阿婆咬了口莲蓉馅说,“说地气能让糖心更润,就像回忆能让日子更甜。”她忽然从蓝布衫口袋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硬邦邦的月饼:“这是他最后藏的那块,我留着给小满当念想。”
月饼上的花纹已经模糊,却能看出是船锚形状。林小满掰了点放进嘴里,忽然尝到股淡淡的咸味——是当年的眼泪,还是海水?周明宇握住她的手说:“我外公说,好月饼要带点咸,像人生要带点牵挂。”
儿子举着灯笼照菜窖顶,忽然喊:“有星星!”大家抬头望去,原来通气口的月光里飘着无数小飞虫,像撒了把活的星子。周明宇指着虫影说:“这是‘望潮号’的航灯变的,来看我们团圆了。”
离开菜窖时,林小满把那块老月饼放进儿子的灯笼里。月光和灯光融在一起,在青石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像条会发光的路。她忽然发现,周明宇提着的灯笼上,贴着片贝壳——是当年船票上的那半片,此刻正和她胸针上的半片在光里遥遥相对。
陈阿婆的旧相机在重阳节那天拍完了最后卷胶卷。最后张照片是在老榕树下拍的:周明宇正教儿子用渔网捕鱼,林小满在旁边晒鱼干,两个老人坐在竹椅上笑,阳光透过树叶在他们身上撒了把金斑。
“这卷胶卷拍了三十年,”陈阿婆把相机递给林小满,“现在该让它歇歇了。”相机的快门已经不太灵,却依旧沉甸甸的,像装着整个窄巷的光阴。林小满把它放进个木盒,里面垫着婚纱的边角料,说“要让它躺在春天里”。
去洗照片的路上,周明宇抱着木盒走得很慢。“张师傅说,老相机的镜头能留住光,”他低头看着盒子说,“就像人的眼睛能留住想念。”林小满想起母亲笔记本里的话:“最好的照片不用胶卷,在心里显影,永远不会褪色。”
照片洗出来那天,大家围在杂货店的柜台前看。有张拍虚了的照片特别打动人:是台风天拍的,“新望潮号”的船影在浪里若隐若现,灯塔的绿光像条摇晃的丝带。“这叫时光的涟漪,”周明宇指着模糊的光斑说,“就像回忆总会有点晃。”
最让人落泪的是张老照片的重拍版:陈阿婆和周明宇外婆站在码头,背景里的“新望潮号”正泛着光,和当年“望潮号”的老照片几乎重叠。只是当年的蓝布衫换成了花衬衫,青丝换成了白发,唯有眼里的光,还像老照片里那样亮。
林小满把新照片贴进相册最后页,发现整本相册已经厚得像块船板。周明宇在封面上加了行字:“窄巷的灯火,是时光织的网,兜住了所有回家的船。”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像渔网在水里轻轻荡。
儿子好奇地翻着相册,忽然指着张照片说:“爸爸,这船模和我的‘小望潮’样!”大家凑过去看,是周明宇当年做的第一艘“望潮号”船模,帆上的老照片在阳光下微微泛着光,像在慢慢驶向新的故事。
张师傅在冬至那天走了。临走前他躺在船厂的工棚里,握着周明宇的手说:“把我葬在‘望潮号’沉没的方向,墓碑用船板做,上面刻‘老船工’三个字。”他的呼吸像风箱,每声都带着松节油的味道,“记得把那枚老船钉,嵌在碑顶。”
送葬那天,海雾特别大。窄巷的人都来了,李伯用渔网做了面黑幡,王婶煮了姜茶放在路边,说“送行人不能冻着心”。周明宇抱着张师傅的船模走在最前面,船模的帆在雾里轻轻晃,像在给老人引路。
陈阿婆把旧相机挂在幡上,说“让张师傅带着码头的光走”。林小满牵着儿子的手,听见孩子小声问:“太爷爷的船会接张爷爷吗?”周明宇蹲下来,雾珠落在他睫毛上:“会的,所有修过船的人,都是一家人。”
墓碑立在礁石上,船板做的碑身在雾里泛着暗光。周明宇把那枚咬着木屑的老船钉嵌进碑顶,钉帽的海浪纹正好对着灯塔的方向。“张师傅说这叫航线,”他摸着碑石说,“不管雾多大,光总能找到路。”
回来的路上,儿子在雾里捡到片贝壳,上面刻着个模糊的“潮”字。林小满想起张师傅说过的话:“船板会老,钉子会锈,但海里的故事,永远年轻。”她把贝壳放进儿子口袋,忽然发现雾里的灯塔绿光,正顺着每个人的脚印,在青石板上织成条发光的路。
周明宇外婆在老榕树下摆了桌饭,都是张师傅爱吃的:银鱼炒蛋、鱼丸汤、姜茶。风吹过工棚的梁,挂在上面的小“望潮号”轻轻晃,像在跟大家打招呼。陈阿婆倒了杯酒,沿着树根浇下去:“老伙计们,都来喝杯暖和的。”
雾散时,林小满看见周明宇在船厂的地基上刻字。他用凿子慢慢凿着“望潮号”三个字,木屑混着雾落在他的蓝布衫上,像撒了把会发芽的种子。“张师傅说,字刻深点,就能长成时光的根。”他抬头时,眼里的光比雾后的太阳还亮。
儿子忽然指着海面喊:“船!”果然有艘船正冲破雾霭驶来,船身上“新望潮号”的字样在阳光下闪着光。周明宇牵起林小满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雾传过来,像老船板终于捂热了新钉子:“你看,雾再大,船总会回来的。”
窄巷的老钟敲响时,雾里传来贝壳风铃的轻响。林小满望着灯塔的绿光漫过青石板,漫过老榕树的年轮,漫过每个人的皱纹,忽然明白——所谓永恒,不过是让每个离开的人,都变成回家的路标;让每场不散的雾,都藏着等待的灯火;让每圈年轮,都刻着未完的航线。
她从口袋掏出那枚“满”字贝壳,放在耳边时,听见海浪正慢慢漫进岁月的缝隙,像所有故事都在轻轻说:别怕,光总在前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