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余烬》
排练室的空调滴水声越来越烦。我把吉他拨片捏得咯吱响,眼角扫过角落里调贝斯的帕洛斯。他今天又瘦了点,黑色衬衫领口晃荡着,露出的锁骨像要把皮肤戳破。
“发什么呆?”我把冰啤酒砸给卡米尔,罐底磕在茶几上的脆响让帕洛斯肩膀颤了颤。他抬头时嘴角还挂着那副漫不经心的笑,眼底却空得像被抽走了光。
“没什么,”他指尖在琴弦上滑出流畅的音阶,“在想转调。”
鬼才信。这半个月他掉了多少状态我看得一清二楚。弹错和弦,抢拍,甚至在副歌部分慢了半拍——那可是他闭着眼睛都能弹对的段落。
佩利那蠢货还在嗷嗷叫着要开躁,卡米尔推眼镜的动作比平时快了半秒,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我把烟盒拍在桌上,尼古丁灼烧喉咙时,舌根突然泛起一阵尖锐的痒。
像有根细针在喉头扎了下,带着点清苦的凉意。我猛灌了口啤酒,把那点异样压下去,玻璃罐外壁的水珠顺着指缝流进袖口,冰凉的触感让我想起上周在烧烤店,帕洛斯躲开我目光时,耳尖泛着的不正常的白。
第一次咳出花瓣是在三个月前。
那天在天台庆祝聚会,夜风把他的发梢吹到我手背上,像条冰凉的蛇。他仰头灌酒时喉结滚动,颈侧的血管在皮肤下轻轻跳,我突然想咬上去,看看那层苍白的皮肤会不会透出红痕。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喉咙就像被砂纸磨过一样疼。
回到家对着马桶咳了半分钟,一朵指甲盖大的白花漂在水里,花瓣薄得像层纸,边缘泛着点病态的透明。我盯着那朵花看了很久,直到水把它泡得发涨,才狠狠按下冲水键。
后来才知道是栀子花。
花店老板说这花象征“永恒的约定”,我捏着那束纯白的花,突然觉得这说法简直是在骂街。
我和帕洛斯之间哪有什么约定,不过是他揣着一肚子秘密,我藏着一嘴谎话,靠着那支没名没姓的乐队苟延残喘。
那个女生来排练室那天,我故意揉了揉他的头发。眼角余光里,帕洛斯的贝斯弦突然断了根,金属丝弹在音箱上,发出刺耳的响。
他弯腰捡弦时,后颈的皮肤白得像纸,我盯着那片皮肤,喉咙里的栀子花瓣突然开始疯长,带着腥甜的汁液顶得我舌根发麻。
“雷狮老大,那是谁啊?”佩利的鼓棒敲得震天响。
“朋友。”我把烟吐在女生发顶,余光里帕洛斯已经重新调好了弦,侧脸绷得像块冻住的铁。
那天帕洛斯频频出错。
我摔吉他时其实没真生气,就是想看看他会不会抬头看我。
结果他只是低着头,手指在琴弦上打滑,像只受惊的兔子。他冲进卫生间时,我听见卡米尔小声说“他脸色很差”,佩利还在傻乎乎地问要不要叫救护车。
我靠在卫生间门外抽烟,烟蒂烫到手指才发现。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比一声急,像要把肺咳出来。
我捏着门把手的指节泛白,喉咙里的栀子花突然炸开,带着血沫堵在喉头。
他出来时眼眶红红的,却还笑着说“没事”。我盯着他嘴角,突然想把他按在墙上,掰开他的嘴看看里面到底藏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
巡演前一周,帕洛斯第一次旷了排练。我发消息骂他装病,手指却在发抖。
卡米尔说“他好像真的不舒服”,佩利难得没吵着要排练,抱着鼓槌坐在角落里发呆。
我在他家楼下等到天黑。楼道灯忽明忽暗,照得他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他开门时,我差点没认出他——眼窝陷得像两个黑洞,嘴唇干裂起皮,脖子上能数清每根凸起的血管。
“你到底……”话卡在喉咙里。茶几上那碗飘着紫色花瓣的水,像面镜子,照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疼。
吐花症。这三个字砸进脑子里时,我抓住他手腕的力气肯定太大了,他疼得皱起眉,却还是笑着看我。那笑容像把钝刀,一下下割着我的神经。
“是因为谁?”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像被风刮过的破锣。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然后,一朵沾着血的紫色丁香花从他嘴里滚出来,落在我手背上。
时间好像被冻住了。那点温热的湿意透过皮肤渗进来,烫得我心脏都在抽搐。是我。这三个字在脑子里炸开时,喉咙里的栀子花突然疯狂地涌上来,带着铁锈味的血卡在喉头。
我死死咬住牙,尝到了白色花瓣混着血的味道。不能让他看见。绝对不能。
我把他抱进怀里时,他轻得像片羽毛。“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吼出来的声音都变了调,眼泪砸在他颈窝里,烫得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呢?”他笑起来,气音里带着血沫,“雷狮,你看,它已经长这么大了。”
我摸到他后背凸起的形状,像朵盛开的花,尖锐地顶着手心。
他说副歌要用升调时,气息已经弱得像蚊子哼。我抱着他,感觉怀里的温度一点点变冷,喉咙里的栀子花堵得我喘不上气,却只能死死憋着,怕他听见我咳血的声音。
我只能紧紧地抱住他:“帕洛斯,我也是……”
直到他彻底不动了,我才敢跪在地上,捂着嘴疯狂地咳嗽。一朵又一朵的白色栀子花落在他苍白的脸上,花瓣沾着血,像场迟来的葬礼。
后来卡米尔告诉我,白色栀子花的花语,是“一生的守候,和永不分离的爱”。
可我连告诉他的机会,都没抓住。
巡演取消那天,我把自己锁在排练室。空调还在滴水,嗒,嗒,敲在生锈的铁架上。地上堆着没写完的乐谱,最上面那张,副歌部分被人用红笔标了个小小的升号。
我拿起吉他,手指按在琴弦上,却怎么也弹不出一个完整的音符。喉咙里的栀子花又开始疯长,带着绝望的甜香,堵得我眼睛发花。
原来有些爱,从一开始就注定要烂在肚子里,长成穿肠的花。
不过没关系,我来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