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东苑的角门,在黎明前最深的墨色里无声开启,放出一辆蒙着厚厚青布、毫不起眼的马车。车轮碾过宫道,辘辘作响,穿过寂静得只剩下风声的皇城街巷,最终停在了城西一条泥泞不堪的窄巷口。
车帘掀开,先跳下来的是个穿着粗布短打的青年,面容普通,眼神却像淬过火的刀子,锐利地扫过破败的巷子两侧低矮、歪斜的棚户。他正是“影”,是阁主手中最锋利的刀,是太子萧彻新收的贴身侍卫——沈玦。
紧随其后的,便是太子萧彻。他今日未着蟒袍玉带,只一身半旧的靛青棉袍,脚下是沾了泥的布靴。那张素来温润如玉、在朝堂上令人如沐春风的脸,此刻却绷得紧紧的,眉宇间锁着深重的忧虑。雨水混着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巷子深处传来压抑的咳嗽和孩童断续的啼哭。
“殿下,” 沈玦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惯有的谨慎,“此地污秽,水患初退,恐有疫气滋生,不宜久留。” 他侧身半步,巧妙地挡在萧彻与前方一个散发着霉烂气味的积水洼之间。动作流畅自然,是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本能护卫姿态。
萧彻的目光却越过他的肩头,投向巷子深处那片摇摇欲坠的棚户。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挤在漏风的棚子下,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眼神空洞。他摆了摆手,声音低沉而坚定:“无妨。孤亲眼看看,心里才踏实。户部奏报的赈济银钱数目,与眼前所见……差得太远。” 他抬步便往前走,靴子踩进泥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
沈玦沉默地跟上,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始终保持在萧彻侧后方半步的距离。他的视线如同最精密的机括,飞速地扫视着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歪斜的门板后,低矮的屋檐上,拥挤人群里任何一只可能突然探出的手。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滴落,砸在泥地上,悄无声息。他身体微微前倾,重心下沉,右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实则虚按在腰间——那里,藏着一把薄如柳叶、吹毛断发的软刃,以及三枚淬了见血封喉剧毒的透骨钉。东宫侍卫的制式佩刀挂在左边,更像一件无用的装饰。
萧彻的脚步停在巷子深处一个快要坍塌的窝棚前。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蜷缩在湿冷的草席上,身上盖着破洞的麻布,冻得瑟瑟发抖。一个瘦小的男孩正用豁了口的破碗,试图接住棚顶不断滴落的泥水。
萧彻的眉头拧得更紧。他解下自己肩上半旧的靛青棉袍披风,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将带着体温的厚实布料轻轻盖在老妇身上。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阿婆,官府发的粮米和炭火,可曾领到?”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老妇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茫然地看着眼前衣着朴素却气质不凡的年轻人,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旁边的男孩怯生生地开口:“阿奶……阿奶病得厉害……米……米只领到一点点,被……被王大胡子他们抢走了……” 男孩的声音带着哭腔,满是恐惧。
萧彻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刀锋的寒光,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抬手,轻轻抚了抚男孩脏乱的头发,声音依旧温和:“别怕,告诉哥哥,王大胡子是谁?住在哪里?”
就在这时,巷口方向传来一阵粗野的呼喝和肆无忌惮的哄笑声。几个穿着明显好于周围灾民的彪形大汉,正骂骂咧咧地推开挡路的破筐烂木,向这边走来。为首一人满脸横肉,敞着怀,露出浓密的胸毛,腰间别着一把解肉刀,正是男孩口中的王大胡子。他手里拎着一个半空的米袋,显然又是刚“征收”来的。
“老不死的!还有没有藏着吃的?赶紧交出来!爷们儿饿着呢!” 王大胡子一脚踹开旁边一个挡路的破瓦罐,碎片四溅。他身后的混混们发出粗鄙的哄笑,目光贪婪地扫视着这片绝望之地仅剩的、可能榨出一点油水的角落。
灾民们如同惊弓之鸟,纷纷惊恐地缩回自己的破棚子里,连那点压抑的啜泣声都消失了。巷子里只剩下混混们嚣张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
沈玦的肌肉在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强弓。身体本能地微微调整角度,将萧彻挡在身后,将他与那群混混隔开。他的右手手指,在湿冷的斗篷掩盖下,已经无声地捻住了一枚冰冷坚硬的透骨钉。指尖感受着淬毒尖刺上细微的倒钩,只需一丝内力激发,就能瞬间洞穿数丈外目标的咽喉。杀意如同蛰伏的毒蛇,在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悄然抬头。
目标就在眼前。这些不知死活的渣滓,竟敢撞上来?正好。混乱,是影最好的掩护。制造一场“意外”的冲突,让太子殿下“不幸”死于暴徒的乱刀之下……计划在电光火石间成型,冰冷而高效。他屏住呼吸,等待着最佳的出手时机,等待着那枚毒钉撕裂空气的瞬间。
“住手!”
一声清叱,如同金石坠地,骤然打破了巷子里令人窒息的死寂。
正要迈步上前、准备在混乱中制造“意外”的沈玦,动作猛地一滞。那枚捻在指尖、蓄势待发的透骨钉,硬生生停在了袖中。
是萧彻。
他竟一步踏前,反而越过了沈玦刻意形成的屏障,直面那几个凶神恶煞的混混。靛青的旧袍下摆沾满了泥点,身形在几个彪形大汉面前显得清瘦单薄,但他站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方才面对老妇时的温和怜悯荡然无存,那双总是含着温润笑意的眼眸,此刻锐利如九天寒星,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冷冷地扫过王大胡子等人。那目光如有实质,竟让那几个气焰嚣张的混混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光天化日,强抢灾民活命的口粮,尔等眼中,可还有王法?” 萧彻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幕,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青石板上,冷硬无比。
王大胡子被那目光看得心里一突,但随即被冒犯的恼怒和身后小弟的目光激起了凶性。他啐了一口浓痰,狠狠砸在泥水里,狞笑着上前一步,几乎要贴到萧彻脸上,满嘴的酒臭气喷涌而出:“王法?在这条臭水沟里,老子就是王法!小白脸,识相的就给老子滚开!不然,连你一起……” 他那只粗壮油腻的手,带着侮辱的意味,直直朝着萧彻的衣襟抓来!动作蛮横,带着常年欺压弱小的肆无忌惮。
“放肆!”
厉喝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并非来自萧彻。
一直如同影子般沉默的沈玦动了。他的动作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捕捉极限,仿佛原地消失了一瞬。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移动的,只觉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已插在萧彻与那只抓来的脏手之间。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在雨巷中骤然爆开!
王大胡子那只伸出的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上弯折。他甚至没来得及感受到剧痛,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狠狠砸在腕骨上,紧接着便是钻心刺骨的碎裂感。他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扭曲成难以置信的惊恐,喉咙里挤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短促惨嚎:“嗷——!”
沈玦的身影重新凝实,依旧挡在萧彻身前半步,位置精准得如同用尺子量过。他微微低着头,斗笠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右手随意地垂着,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击只是幻觉。只有王大胡子那只软软垂落、如同破布般晃荡的手腕,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一瞬的恐怖。
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静。雨水滴答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另外几个混混脸上的嚣张气焰瞬间冻结,化作见鬼般的恐惧,齐齐倒退一步,腿肚子都在打颤。那个被抢走米袋的男孩,惊得张大了嘴,忘记了哭泣。
萧彻站在沈玦身后,目光落在这个新收不久、沉默寡言的贴身侍卫那挺直的、如同磐石般不可撼动的背影上。方才那一瞬间爆发出的、纯粹而冰冷的暴力,精准、高效、不带一丝多余的情感,与此刻这沉默护卫的姿态形成了奇异的反差。他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探究,随即又被眼前的混乱压下。
沈玦维持着护卫的姿态,斗笠下的阴影遮蔽了他所有表情。指尖那枚淬毒的透骨钉,早已悄无声息地滑回袖内深处的暗袋。出手的刹那,纯粹是身体对威胁靠近目标的自动反应,是刻进骨髓的护卫本能压倒了刺杀的命令。此刻,王大胡子杀猪般的惨嚎在耳边回荡,手腕碎裂的剧痛让他涕泪横流,跪倒在泥泞中语无伦次地求饶。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感却如同冰冷的毒藤,骤然缠紧了沈玦的心脏。
他在做什么?他竟在保护自己的刺杀目标!保护这个窃据了他血脉位置的仇人之子!阁主的话语、那染血的布帛和破碎的陶片,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烫在意识深处,带来尖锐的刺痛和耻辱。
“滚。”
一个字,从沈玦的齿缝间冷冷挤出,声音不高,却带着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令人骨髓冻结的煞气。
那几个早已吓破胆的混混如蒙大赦,哪里还顾得上他们倒在地上哀嚎的老大,屁滚尿流地互相推搡着,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巷口。
沈玦没有回头,依旧保持着绝对的警戒姿态,将萧彻护在身后。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这感觉让他脊背的肌肉绷得更紧,仿佛被无形的针扎着。耻辱感在胸腔里灼烧。
萧彻没有立刻说话。他先是弯腰,将那个被混混们丢下的米袋捡起,仔细拍掉上面的泥水,递还给那个还在发愣的男孩。又走到那个手腕被废、瘫在泥水里哀嚎的王大胡子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漠然的审视。
“拖去京兆府衙,” 萧彻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告诉府尹,此人强抢赈粮,欺凌老弱,按律严办。若府尹问起,便说是东宫的意思。”
“是!” 阴影中,不知何时出现的两名气息沉稳的便装侍卫应声而出,动作利落地将瘫软如泥的王大胡子架起,拖死狗般拖离了泥泞的巷子。
处理完这些,萧彻才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沈玦身上。雨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密集的雨线织成一片灰蒙蒙的帘幕。沈玦依旧维持着护卫的姿态,斗笠下的侧脸线条绷得死紧,雨水顺着他刚硬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砸在泥泞的地上。
“沈玦。” 萧彻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
沈玦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却没有回头,只是将头颅垂得更低。
“身手不错。” 萧彻走近一步,雨幕几乎将两人隔开。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雨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方才,多谢。”
沈玦沉默着,如同石雕。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流下,在他眼前形成一道冰冷的水帘。
萧彻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应。他伸出手,并非拍肩,而是将那把刚刚从王大胡子身上解下的、油腻肮脏的解肉刀,随意地丢在沈玦脚边的泥水里,发出“噗”的一声轻响。
“刀,是凶器,也是工具。” 萧彻的声音很平淡,目光却锐利如锥,仿佛要刺穿那层斗笠的阴影,看进沈玦的眼底深处,“握在谁手里,为了什么而挥动,才是根本。”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巷口那辆等候的青布马车。靛青的旧袍被雨水彻底打湿,贴在略显单薄的脊背上,步伐却沉稳依旧。
沈玦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脚下泥水里那把沾满污秽的解肉刀,映着他被雨水打湿的靴尖。雨水冰冷,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却浇不灭胸腔里那团混乱灼烧的火焰。阁主赋予的冰冷杀意,与眼前这个“仇人之子”模糊却无法忽视的背影,在脑海中激烈地撕扯碰撞。
他缓缓抬起头,雨水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那个身影在雨幕中登上马车。在车帘即将落下的最后一瞬,萧彻似乎不经意地侧过头,目光穿透迷蒙的雨帘,准确地投向沈玦所在的方向。
那眼神,深邃如古井,平静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