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的木窗没关严，雨丝顺着窗缝钻进来，在榻榻米上洇出一小片深色。林薇把最后一页《民报》校样叠好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孙中山正对着一张报纸出神，指节捏得发白。
“先生？”她试探着开口，手里还攥着那支从现代带来的金属钢笔——这物件在1905年的东京，总显得格格不入。
孙中山没抬头，只把报纸往她面前推了推。头条标题用粗黑的宋体排着：“乱党孙文，于横滨码头遇刺身亡”。底下配着模糊的画像，倒确实有几分像他，只是嘴角那道标志性的纹路画得太凶，少了平日温和的笑意。
“这是这个月第三回了。”孙中山的声音带着点自嘲，指尖在“身亡”二字上轻轻敲了敲，“清廷的报馆，倒比我自己还清楚我的‘死期’。”
林薇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记得历史课本里提过，同盟会成立初期，孙中山因频繁在海外活动，清廷常通过租界报纸散布他的死讯，一来瓦解革命党士气，二来试探各国对他的态度。但课本没说具体日期，更没提过……她猛地想起前几天整理日本警方监视报告时，看到过“近日有清廷密探在横滨码头活动”的记录。
“先生，”她往前凑了半步，钢笔在指间转得飞快，“这报纸不能信，但码头那边……恐怕真得小心。”
孙中山抬眼看她，眉峰微挑。这几个月，他早习惯了这个自称“海外华侨学生”的姑娘语出惊人——用西式簿记法把各省会党联络信息理得清清楚楚，能随口说出清廷督抚的调任时间表，甚至知道他某次演讲时不慎说错的典故。他总觉得林薇藏着秘密，却又忍不住信她的判断。
“你又知道什么？”他问，语气里没了平日的严肃，倒多了几分好奇。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风卷着雨点砸在木板墙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林薇深吸一口气，从帆布包里掏出那个她一直藏着的、封面印着校徽的历史课本。她翻到“孙中山的流亡生涯”那一页，指尖划过一行小字：“1905年冬，清廷密探与日本浪人勾结，拟在横滨码头伏击孙中山，因消息泄露未遂。”
“我不是什么华侨学生。”她的声音比雨声还轻，却清晰地落在孙中山耳里，“我来自……几十年后的中国。这本书里，写着您的一生，也写着这些会发生的事。”
孙中山盯着那本印刷精美的课本，封面上的“XX大学历史系”字样陌生又刺眼。他没去碰书，只是看着林薇的眼睛，那双总是亮闪闪的眼睛此刻盛满了紧张，像个怕被拆穿谎言的孩子——可她说的，又偏偏和他连日来的不安对上了。
“所以你知道哪些起义会成功，哪些会失败？”他忽然问，声音沉了下去，“知道谁会背叛，谁会牺牲？”
林薇的指尖一颤，钢笔“啪”地掉在榻榻米上。她想起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的名字，想起那些在历史长河里变成数字的生命，喉咙像被堵住了：“我知道……但我不能说。历史有它的轨迹，我怕……”
“怕什么？”孙中山拾起钢笔，金属笔身在他掌心泛着冷光，“怕你说了，那些牺牲就白死了？还是怕，你说的‘未来’，会因为一句话就变了样子？”
雨小了些，远处传来电车驶过的叮当声。林薇看着他鬓角新添的白发，突然想起课本里说他“四十年如一日，奔走革命”，此刻才明白这八个字背后的重量。
“我怕我说了，您会更累。”她低声说，“知道未来，未必是好事。就像您明知道这条路难走，还是要走一样。”
孙中山笑了，把钢笔递回给她，又拿起那张“死亡报道”，哗啦一声撕成碎片：“既然知道他们想让我死，那我更得好好活着。走，带你去吃碗热汤面，就当庆祝我‘死而复生’。”
下楼时，他忽然回头，脚步顿在楼梯中间：“你那本书里，没写我最后能不能看到中国统一吧？”
林薇望着他的背影，想起课本最后那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用力摇了摇头：“没写。但它写了，您让很多人相信，中国可以不一样。”
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亮街角的樱花树。孙中山的笑声混着远处的浪涛声传来，林薇握紧那支钢笔，忽然觉得，或许她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改变历史，而是为了看懂，那些在黑暗里举着火把的人，是怎样一步步走向黎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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