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必然

武昌城的秋老虎来得格外烈，林薇趴在桌前整理新军联络名录时，额角的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带来一阵黏腻的痒。窗外的蝉鸣聒噪得像要把整个夏天的余威都倾泻出来，而屋里的空气却凝滞得能拧出水——距离她预判的武昌起义爆发，只剩不到半个月。

“林小姐，这份工程第八营的名册，你标注的‘可争取’为何用了红笔？”孙中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他惯有的温和，却让林薇手一抖，钢笔在纸上洇出个墨团。她慌忙把名册往后挪了挪，笑着回头：“先生来得正好，我正想找您说这个。”

桌上摊着的不仅有新军各营的编制表，还有林薇用蝇头小楷写的备注：哪些军官是张之洞旧部，哪些士兵曾参与过日知会活动，甚至连谁与文学社的联络员是同乡都标得清清楚楚。这些细节大多来自她记忆里的史料，可越整理，心里的不安就越像潮水般涨起来。

孙中山拿起那本红笔密布的名册，指尖划过“工程第八营”几个字时顿了顿。“你之前说，这支部队会是起义的关键？”他抬眼看向林薇，目光里带着探究，“可据我所知，他们近期刚换了管带，清廷对新军的监视正严，未必敢率先发难。”

“历史书上就是这么写的！”林薇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就懊恼地咬了咬唇。她总在不经意间露出这样的破绽，把“历史”当成不容置疑的真理，却忘了眼前这些活生生的人，正在亲手书写她视为“必然”的未来。

孙中山放下名册，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黄鹤楼，背影在夕阳里拉得很长。“历史书？”他轻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我这些年流亡海外，见过太多被清廷篡改的史书，也听过太多‘革命必败’的断言。林小姐，你真的相信，有些事是注定会发生的吗？”

林薇被问得一怔。她一直以为自己掌握着上帝视角，知道武昌起义会成功，知道清王朝会覆灭，知道共和终将到来。可看着孙中山鬓角新添的白发，看着他袖口磨出的毛边，她突然意识到，那些在历史课本上轻描淡写的“武昌起义胜利”，背后是无数个如履薄冰的日夜，是无数次在绝望中寻找微光的挣扎。

“我……”林薇张了张嘴，突然说不出话来。她想起前几日帮黄兴整理弹药清单时，发现炸药的数量比史料记载少了近三成；想起昨夜听新军代表抱怨，步枪的子弹还被清廷卡着脖子，每人手里能分到的不足五发。这些细节在历史书里从未提及，却可能在某个瞬间改变一切。

“你说的‘必然’，是无数人用勇气和牺牲堆出来的。”孙中山转过身，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如果工程第八营的士兵临阵退缩，如果弹药没能及时运进城，如果湖广总督早一步察觉异动……所谓的‘必然’，会不会就成了‘泡影’？”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自己曾笃定地说“武昌起义一定会成功”，那时的语气里满是旁观者的轻佻，却从未想过，这句话落在亲身参与其中的人耳里，会是怎样的滋味。就像有人告诉你“你将来一定会成功”，却无视你此刻正举步维艰。

那天晚上，林薇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从行囊里翻出那本被翻得卷边的历史课本，借着油灯的光重新读“辛亥革命”那一节。白纸黑字的叙述依然清晰，可她的心境却完全变了。那些曾经被她视为“知识点”的文字，此刻仿佛变成了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在她眼前呼吸、挣扎、呐喊。

天快亮时，林薇起身走到桌前，在名册的扉页写下一行字：“没有必然的历史，只有勇敢的人。”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历史的齿轮，正等待着被推动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