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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鸿

烬海(满河星)

黄浦江的晨雾像一袭轻纱,笼罩着十六铺码头的喧嚣。沈知白站在海关钟楼下,秒针每一次跳动都像敲在他太阳穴上。十五年了,这座城市的呼吸声依然熟悉——码头工人的号子,黄包车的铃铛,还有远处轮船低沉的汽笛,全都裹挟在潮湿的江风里扑面而来。他抬手整理西装袖口,白金袖扣在晨光中闪过一道冷芒,恰到好处地遮住了手腕内侧的烫伤疤痕。那是沈家大宅着火那夜,一根燃烧的房梁砸下来时留下的。疤痕蜿蜒如蛇,此刻在布料摩擦下隐隐发烫。

"周先生,顾氏纺织的轿车到了。"林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位从北平就跟着他的秘书永远站得笔直,像一把未出鞘的刀。沈知白——现在应该叫他周慕言了——微微颔首,金丝眼镜后的目光越过马路,落在对面那栋花岗岩建筑上。"顾世棠进出口公司"七个鎏金大字在朝阳下闪闪发亮,刺痛了他的眼睛。那块招牌下曾经挂着"沈氏药行"的匾额。父亲沈砚舟亲手题写的"悬壶济世"四个字,笔力遒劲如松,如今怕是早已化为某个锅炉房里的灰烬。

"您脸色不太好。"林默递来一只鎏金怀表,表链上挂着个小瓷瓶,里面装着镇静用的薄荷油。"上海比北平潮湿多了。"沈知白接过瓷瓶,指腹下意识摩挲着瓶底那个几乎磨平的"沈"字。这是沈家灭门那晚,他唯一带出来的东西。瓷瓶不过拇指大小,青白釉色,原本装着父亲配的安神丸,现在只剩几粒干枯的草药渣。

黑色雪佛兰轿车缓缓驶过法租界,梧桐树影在车窗上流淌。沈知白望着那些新盖的洋房和咖啡馆,突然看见一栋熟悉的红砖建筑——圣玛利亚女校的旧址。母亲每周都带他去那里做礼拜,唱诗班的孩子会偷偷塞给他外国糖果。记忆中的甜味在舌尖复苏,却立刻被喉间的苦涩淹没。"周先生第一次来上海?"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这位北平来的贵客,眼睛眯成两道细缝。"幼时住过几年。"沈知白望着窗外,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别人的记忆。汽车转过一个弯,驶入公共租界,他突然按住胸口——西装内袋里藏着怀表中的照片:七岁的他站在父亲身旁,背后药柜上那个青花瓷罐里,装着沈家镇店之宝"雪里蟠桃"。当年顾世棠就是为这味能治枪伤的秘方,勾结青帮血洗了沈家。

"前面就是顾公馆。"司机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铁艺大门缓缓打开,喷水池旁站着个穿藏青长衫的老人。那人左腿微微跛着,右手无名指缺了一截——是沈家老管家徐伯!沈知白险些喊出声,急忙用咳嗽掩饰。十五年过去,仇人的管家竟是当年冒死救他出火场的人?"老爷在书房等您。"徐伯躬身引路,灰白鬓角在阳光下像落了霜。擦肩而过时,老人突然压低声音:"后花园的夹竹桃开得正好。"沈知白脚步未停,心跳却漏了一拍——这是沈家旧仆才懂的暗号:危险。十五年前那个雨夜,徐伯把他塞进运药材的货船时说过同样的话:"少爷记住,夹竹桃开花时千万别回家。"

回廊曲折,两侧摆着各式盆景。沈知白认出其中一盆五针松——那是父亲最喜欢的品种,当年摆在沈家正厅。如今这株松被修剪得矫揉造作,就像顾家对沈家产业的改造一样面目全非。穿过一道月洞门时,钢琴声忽然从二楼飘来。肖邦的《雨滴前奏曲》,弹到第十七小节时错了一个降B音。沈知白抬头,看见落地窗前的身影——藕荷色旗袍勾勒出纤细腰线,珍珠耳坠随着节奏轻轻摇晃,乌发挽成简单的髻,露出一段瓷白的后颈。她弹琴时背挺得极直,像一枝不肯低头的白梅。"父亲在书房等您。"琴声戛然而止,女子转过身来。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她脸上投下斑驳色彩,衬得那双眼清亮得惊人。顾怜笙。资料上说她二十四岁,圣约翰大学音乐系毕业,顾世棠的掌上明珠。此刻她指尖还停在琴键上,方才那个错音像道裂缝,突然让完美表象有了破绽。

"周先生?"见他不应,顾怜笙已走到楼梯转角,腕间的银镯子随着步伐碰出清脆声响。沈知白注意到她下楼时左手扶着栏杆,无名指有道浅疤——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伤口已经年岁久远。书房门开时,雪茄的烟味混杂着檀香扑面而来。红木办公桌后的男人站起身,灰白鬓角修剪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像两粒黑曜石,看不出丝毫温度。"久闻周先生是孔部长门生,今日得见,果然年轻有为。"顾世棠伸出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泛着冷光。沈知白握上去的瞬间,仿佛摸到十五年前那把抵在父亲太阳穴上的枪管。顾世棠的手掌干燥温暖,力道恰到好处,谁能想到这双手曾亲手将金箔塞进一个活人的喉咙?

"顾董事长谬赞。"沈知白微笑,目光扫过整间书房。第三层书架上摆着个青瓷瓶,正是当年父亲收藏的嘉靖年间的珍品。瓶身那道"窑裂"纹路他再熟悉不过,七岁时曾因偷摸这个瓶子被罚抄《本草纲目》。寒暄间,顾怜笙端着茶盘进来。青花茶盏里的龙井只倒七分满,正是父亲待客的规矩。沈知白接过茶杯时,发现盏底沉着两片茶叶——父亲常说这是"一叶知秋"的喝法,能从茶叶舒展程度判断水质。"听说周先生在伦敦分行经手过航运债券?"顾世棠突然问道,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略知一二。"沈知白放下茶盏,知道正戏开始了。根据情报,顾家最近与日本商船会社签订了密约,正需要精通国际金融的"白手套"来洗白那笔军火交易的款项。

顾怜笙忽然轻咳一声:"父亲,药。"她从抽屉取出个珐琅小盒,倒出两粒乌黑药丸。沈知白瞳孔微缩——那盒子是母亲的嫁妆,盒盖上本该有一对戏水鸳鸯,现在却被磨成了素面。"老毛病了。"顾世棠吞下药丸,对女儿摆摆手,"把债券合同拿来。"顾怜笙俯身开启墙上的保险箱,沈知白注意到她后颈有粒朱砂痣,位置与母亲一模一样。这个发现让他喉头发紧,不得不端起茶杯掩饰。茶水入喉的苦涩中,他忽然想起母亲被青帮打手拖走时,发髻散开露出的那颗红痣,在火光中红得刺目。

合同签完已近黄昏。窗外梧桐树上,几只麻雀正在争吵。顾世棠突然说:"周先生可否赏光参加明晚慈善晚宴?法国领事杜邦先生也会出席。"沈知白知道这是试探。根据线报,那批从德国走私的军火正需要通过他的银行洗白。"荣幸之至。"他微笑应下,转身时瞥见顾怜笙正在窗边插花。她将一枝白海棠斜斜插入青瓷瓶,剪去多余枝丫的动作利落得像在施行手术。这个姿势让沈知白如遭雷击——母亲生前最爱的就是这般插花手法,说是"留白天地宽"。

雨突然下了起来,起初只是零星几点,转眼便成倾盆之势。沈知白站在门廊等车时,顾怜笙追出来递给他一把油纸伞:"周先生住贝当路?我正好要去霞飞路取礼服,顺路送您一程。"她说话时睫毛上沾着细碎雨珠,身上飘来若有若无的槐花香。沈知白突然想起灭门前那个春天,他因肺病咳血卧床时,有个穿粉色洋装的小女孩从门缝塞进一瓶槐花蜜。白瓷瓶底部用蓝釉写着"顾"字,蜜糖里沉着几片完整的花瓣,甜得让人眼眶发热。

黑色轿车缓缓驶出顾公馆。车内沉默蔓延,只有雨点敲打车顶的声响。经过苏州河时,顾怜笙忽然摇下车窗:"小时候这里有个药材码头,空气里都是当归和黄芪的味道。"那是沈家旧码头,民国十六年就被顾家吞并。沈知白握伞的手一紧,伞骨发出轻微的"咔"声。"顾小姐对药材有研究?"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只是礼貌性的好奇。"养父教的。"她转头看他,雨水在车窗上划出蜿蜒水痕,"他说过,有些毒药适量反而是良药。就像乌头能止痛,砒霜可治疟疾。"这话听着像警告,沈知白却在她眼里看到某种奇特的共鸣。难道她知道什么?或者这仅仅是巧合?

车停在贝当路公寓楼下。雨更大了,像一道银色帘幕将街道与行人隔绝开来。顾怜笙突然从手袋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周先生可听过'雪里蟠桃'?据说能起死回生。"沈知白心跳骤停——这是沈家秘方,父亲死前毁掉了最后一批。"武侠小说里的东西吧。"他故作轻松地笑,却看见顾怜笙将瓷瓶递来:"养父让我转交的见面礼,槐花蜜,止咳。"瓷瓶底部赫然刻着"沈"字。

法租界的公寓里,沈知白将瓷瓶摆在梳妆台上。旁边是一个红丝绒首饰盒,里面躺着母亲唯一幸存的珍珠耳环。他拧开瓷瓶,甜香立刻溢满房间。蜜糖色泽金黄,里面沉着的不是花瓣,而是一把微型钥匙。保险箱最下层压着份名单,记录着当年参与屠杀的十二个青帮分子。其中九人名字已被红笔划去——过去五年里,这些人相继死于"意外":有的醉酒坠江,有的烟榻失火,还有的莫名消失在闸北的暗巷中。

电话铃突然响起。林默接听后神色凝重:"顾沉舟在查您北平背景,已经派人去燕京大学调档案了。"沈知白冷笑。顾家那个养子表面是洋行经理,实则是顾世棠的刽子手。三年前天津码头那场大火,烧死了准备揭发顾家走私鸦片的报关员一家五口,就是这位"沉舟少爷"的杰作。"准备B计划。"沈知白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镜片后的眼睛终于露出疲惫,像两潭结冰的湖水。"让天津站的弟兄准备好那份假档案。"林默欲言又止:"那顾小姐...""按原计划接近。"沈知白翻开今天的会议记录,用密码写下见闻。最后补上一行:"目标人物顾怜笙,疑掌握沈家信息,需重点接触。"写到最后笔尖戳破纸张——他闻到自己袖口沾上的槐花香,与记忆里那个救他一命的小女孩气息重叠。

窗外电闪雷鸣。同一时刻,顾公馆阁楼里,顾怜笙正用镊子从瓷瓶夹出一张透明胶片。显微镜下显出密写药水痕迹:"蟠桃在汇丰保险箱B-207"。她烧掉胶片,从床底拖出个生锈的铁盒,里面整齐码放着泛黄的《申报》,每张都圈着沈家灭门案的报道。最上面一张的边角有焦痕,日期是民国十六年五月三日——沈家灭门次日。而顾世棠书房内,翡翠扳指正轻轻叩击那个嘉靖青瓷瓶。"他长得像沈砚舟。"老人对着暗处说,"特别是皱眉时的神态。"阴影里走出个穿西装的年轻人,左脸疤痕在闪电中忽明忽暗:"要处理掉吗?父亲。""沉舟啊,"顾世棠摩挲着扳指,嘴角浮现一丝冷笑,"钓鱼要有耐心。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暴雨中的上海滩,三个心怀鬼胎的人谁也没发现,顾怜笙窗台上的留声机正幽幽唱着《牡丹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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