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中饭店的大理石台阶上,沈知白驻足整了整领结。黄浦江的夜风穿过外滩建筑群,带着潮湿的江水气息拂过他的面颊。他抬头望向饭店拱门上方巨大的自鸣钟——七点五十五分,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
"周先生,您的请柬。"林默从后方快步走来,将烫金请柬递到他手中,同时压低声音道:"顾沉舟的人一直在霞飞路盯梢,我绕了三圈才甩掉。"沈知白微不可察地点点头,目光扫过林默西装下隐约的突起——那里别着一把装满子弹的柯尔特手枪。
饭店大堂的水晶吊灯将整个空间照得如同白昼。沈知白缓步走上弧形楼梯,在二楼回廊的阴影处停下。从这个角度,他能俯瞰整个宴会厅而不引人注目。衣香鬓影间,他轻易就找到了顾世棠那颗灰白的头颅——老人正与几位银行家交谈,翡翠扳指在举杯时反射出冰冷的光。
侍者端着香槟经过,沈知白取了一杯。气泡在杯中不断上升,像无数个急于浮出水面的秘密。他抿了一口,甜腻的酒液滑过喉咙,却压不住舌根泛起的苦涩。十五年前那个雨夜,父亲书房地上也倒着一杯这样的香槟,金箔在酒液中缓缓下沉...
"周先生也喜欢居高临下看风景?"
顾怜笙的声音像一缕清风拂过耳际。沈知白转身,呼吸微微一滞——她今晚穿了件银灰色软缎旗袍,裙摆绣着暗纹的缠枝莲,走动时如月光流淌。领口别着枚翡翠蜻蜓胸针,在灯光下泛着幽绿的光。最令人意外的是,她修长的手指间夹着支未点燃的香烟,指甲上淡粉色的蔻丹在滤嘴处留下浅浅的印记。
"高处看得清楚。"沈知白举了举酒杯,目光扫过她裸露的后颈。那里本该有颗朱砂痣,此刻却被香粉遮盖得严严实实。这个刻意为之的细节让他心头掠过一丝警觉。
顾怜笙倚着栏杆,烟卷在指尖转了个圈:"父亲在找你。"她朝楼下某个方向抬了抬下巴,"法国领事带了位日本朋友来,似乎对航运债券很感兴趣。"她说话时眼睛看着大厅,长睫毛在脸颊投下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眼中情绪。
沈知白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顾世棠身边站着个白发苍苍的法国人,正热情地拍着一个矮个子日本人的肩膀。那日本人约莫五十出头,领针上的金色菊花纹饰在灯光下闪闪发亮,黑色礼服严丝合缝地裹着微胖的身躯,活像只精心打扮的企鹅。
"山本商社的社长?"沈知白故作惊讶地挑眉。其实他早从南京方面的密报中得知,顾家与日本人的军火交易已经进行到第三批,最近一批包括二十挺捷克式轻机枪和配套弹药,就藏在顾氏仓库的茶叶箱里。
顾怜笙的指尖轻轻敲击栏杆,烟卷在她指间颤动:"周先生消息灵通得令人惊讶。"她突然转头直视他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不过在上海,有些消息知道得越少..."她做了个翻掌的动作,"...活得越长。"
这句话像把薄刃划过沈知白的神经。他正欲回应,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宴会厅入口处,顾沉舟挽着个穿粉色洋装的女孩走进来。那女孩看着不过十七八岁,栗色卷发衬着一张瓷白的娃娃脸,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顾沉舟今晚穿了套深蓝色西装,左脸的疤痕在璀璨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像条蜈蚣趴在脸颊上。
"沉舟又换女伴了。"顾怜笙语气平淡,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左手无名指的疤痕。沈知白突然想起情报中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细节——顾沉舟有收集少女的癖好,那些女孩通常会在他的别馆住上一个月,然后就会因为"急病"被送走,从此杳无音信。
"周先生!"顾世棠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老人今晚穿着考究的黑色三件套,银白鬓角修剪得一丝不苟,唯有眼角蛛网般的皱纹泄露了真实年龄。他走近时,沈知白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药香——是"雪里蟠桃"特有的苦涩气息。"来见见杜邦领事和山本社长。"顾世棠亲切地挽住沈知白的手臂,翡翠扳指隔着西装布料传来冰凉的触感。
下楼时,沈知白感觉到顾怜笙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这让他想起小时候在药行后院见过的山猫,也是这般安静而警觉地注视着猎物的一举一动。
"啊,这位就是周先生!"法国领事杜邦操着带浓重口音的中文迎上来,白发下的蓝眼睛闪着精明的光,"我在《金融时报》上读过您关于国际债券市场的论述,精彩!"
"领事过奖。"沈知白微笑颔首,转向那位日本人,"这位是..."
"山本健一。"日本人微微鞠躬,双手递上名片,"久仰周先生大名。"他的中文出人意料地流利,只是每个字的尾音都咬得太重,像在嚼碎什么东西。沈知白接过名片时,注意到对方手掌潮湿冰冷,指甲修剪得过分整齐,像某种两栖动物的蹼。
"听说贵行在伦敦的债券业务做得风生水起。"山本的眼睛在镜片后眯成两条细缝,"正好我们商社有些海外业务,希望能向周先生请教。"
寒暄间,沈知白注意到顾世棠不时按揉太阳穴,脸色在璀璨灯光下显得异常灰败。老人从马甲口袋里取出那个熟悉的珐琅药盒时,手指明显在颤抖。沈知白心头一动——那药盒里的黑色药丸,正是用残缺的沈家秘方配制的"雪里蟠桃"。当年父亲曾说过,这味药若配方不全,非但不能解毒,反而会加深毒性。
"家父头痛病又犯了。"顾沉舟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声音里带着虚假的关切,"多亏有周先生引荐的德国特效药。"他说话时靠得极近,呼吸喷在沈知白颈间,有股腐肉般的气息。那个穿粉色洋装的女孩怯生生地站在一旁,眼睛大得几乎占了半张脸。
沈知白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顾公子孝心可嘉。"他余光瞥见顾怜笙正与法国领事交谈,流利的法语像一串珍珠从她唇间滚落。那领事听得入神,不时凑近她耳边说话,惹得她掩唇轻笑。这个笑容让沈知白胸口莫名发紧——太像母亲当年在药行招待贵客时的神态了,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如出一辙。
宴会进行到一半,侍者突然匆匆走来,在顾世棠耳边低语几句。老人脸色骤变,很快又恢复如常,向众人告罪后快步走向休息室。沈知白假装不经意地跟过去,在转角处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争吵声。
"...B-207保险箱被人动过!"是顾世棠压抑的怒吼,"除了你我,只有清薇知道密码!"
"父亲怀疑姐姐?"顾沉舟的语调带着恶意的愉悦,"她最近和周慕言走得很近呢。我的人说,昨天她亲自开车送他回公寓,在车里待了足足二十分钟..."
沈知白心头一震。B-207正是顾怜笙密信中提到的保险箱编号。他正要退开,突然听见身后布料摩擦的轻响。转头看见顾怜笙站在阴影里,脸色苍白如纸,手中的香槟杯微微颤抖。她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他闪进隔壁空置的小会客室。
会客室里没开灯,只有窗外霓虹灯的光影在两人脸上流转。顾怜笙的呼吸有些急促,胸口起伏间,翡翠蜻蜓胸针的翅膀似乎在微微颤动。
"你都听到了?"她低声问,声音里有一丝沈知白从未听过的慌乱。
沈知白没有正面回答:"顾小姐似乎有很多秘密。"他故意用了疏远的称呼,手指却不着痕迹地摸向腰间——那里别着一把袖珍手枪。
顾怜笙突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与大家闺秀身份不符的锋利:"彼此彼此,周先生——或者说,沈先生?"
空气仿佛凝固了。沈知白听见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十五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当面揭穿他的身份。他的手指已经扣上了扳机。
"七岁那年,我在沈家药行见过你。"顾怜笙的声音轻得像梦呓,仿佛没注意到他的杀意,"你当时在背《本草纲目》,错了一味药,被你父亲罚抄。"她从珍珠手袋里取出个小瓷瓶,正是昨天给沈知白的那只,"这瓶子是你送我的,记得吗?里面装着止咳的枇杷膏。"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年春天他咳得厉害,父亲配了枇杷膏装在瓷瓶里。有个常来买药的小姑娘总在柜台前流连,有次他见她盯着瓷瓶看得入神,便把空瓶送了她。后来那女孩再没出现过,直到灭门前一天,一瓶槐花蜜从门缝塞进来...
"你不是顾世棠的亲生女儿。"沈知白突然意识到,手指微微松开了枪。
顾怜笙的睫毛颤了颤,在脸上投下不安的阴影:"我父亲是林仲平,你父亲的合伙人。"她解开翡翠胸针,背面刻着个小小的"林"字,"沈伯伯遇害当晚,我父亲也被沉入黄浦江。顾世棠收养我,不过是为了找到沈林两家的药材秘方。"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成了耳语,"他以为小孩子不记事,可我亲眼看见他把我父亲绑上石头..."
窗外突然炸响一记惊雷。电光中,沈知白看见顾怜笙眼里噙着泪,却倔强地不肯落下。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她左手疤痕的来历——情报中说,那是七岁那年被顾沉舟用烟头烫的,就因为她偷偷在房里给生父设了灵位。
"保险箱里有什么?"他问,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你父亲的日记。"顾怜笙急促地说,不时瞥向门口,"里面提到'雪里蟠桃'不仅能治伤,还能解一种奇毒。顾世棠这些年头痛愈演愈烈,就是因为当年试药时中了..."
门把手突然转动的声音打断了她。顾怜笙反应极快,一把拉过沈知白,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她的唇已经贴了上来。这个吻带着槐花的甜香和硝烟的苦涩,沈知白的手悬在半空,最终缓缓落在她腰间。他能感觉到她剧烈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像只受惊的小鸟。
"姐姐真是好兴致。"顾沉舟阴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沈知白侧头,看见他站在光影交界处,脸上的疤痕扭曲如蜈蚣,"父亲找你。"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最后定格在顾怜笙泛红的耳尖上,嘴角勾起一抹令人不适的笑。
顾怜笙离开时,指尖在沈知白掌心轻轻一划。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沈知白才摊开手掌——那是张叠成方块的纸条,上面用眉笔写着:"明晚八点,老码头见。带枪。"
宴会厅里的音乐还在继续,一支欢快的华尔兹。沈知白回到人群中,看见顾世棠正与山本碰杯,两人脸上挂着心照不宣的笑容。顾沉舟搂着那个穿粉色洋装的女孩跳舞,手在她腰间不安分地游走。女孩的笑容僵硬,眼睛里盛满恐惧。而顾怜笙站在法国领事身边,笑容完美得像个瓷偶,只有沈知白注意到她紧握的左手,指节已经泛白。
香槟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滑落,像极了十五年前那个雨夜。沈知白想起父亲日记里的一句话:"最毒的药,往往藏在最甜的花里。"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决定赌一把——就赌顾怜笙眼里的那滴泪,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