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码头生锈的铁门在咸湿的江风中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像垂死之人的呻吟。沈知白站在阴影里,怀表指针泛着冷光,指向七点五十八分。黄浦江的潮气裹挟着鱼腥味和远处货轮排放的煤烟扑面而来,让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远处航标灯的微光在暗沉江面上碎成无数金色鳞片,又迅速被黑色的浪吞没。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手枪,冰冷的金属质感透过亚麻衬衫传来,提醒着他此行的危险。三天前慈善晚宴上那个突如其来的吻还残留在唇边,顾怜笙身上若有若无的槐花香似乎仍萦绕在鼻尖。这个表面优雅的顾家大小姐,究竟藏着多少面具?她递来的沈家瓷瓶,她揭穿自己身份时的眼神,她在听到顾沉舟声音时瞬间苍白的脸色——每一幕都在沈知白脑海中闪回,拼凑不出完整的真相。
"沈先生倒是准时。"
声音从背后传来时,沈知白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柯尔特M1903已经稳稳指向声源。黑暗中,顾怜笙从一堆废弃的木箱后缓步走出,月光描摹出她纤细的轮廓。今晚她穿了身藏青色男式西装,头发整齐地挽在鸭舌帽里,活像个清秀的小码头工人。唯有耳垂上那对珍珠耳钉在暗处闪着微光,泄露了主人的真实身份。
"你迟到了两分钟。"沈知白收起枪,声音刻意保持冷淡,却控制不住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秒。这样的装扮让她整个人显得锋利而脆弱,像把裹在丝绸里的匕首。
"绕了点路。"顾怜笙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尘,走近时沈知白闻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硝石味,"沉舟的人在码头入口守着,我不得不从污水沟爬过来。"她说着抬起手,露出手腕上一道新鲜的擦伤,血珠已经凝固成暗红色。
沈知白皱眉,从内袋取出随身携带的小瓶金疮药:"会留疤。"
"我身上的疤还少吗?"顾怜笙轻笑,却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腕上药。煤油灯下,沈知白注意到她掌心有层薄茧,绝非养尊处优的小姐该有的手。药粉洒在伤口上时,她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我带了父亲的日记,"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小心地解开缠着的麻绳,"但只有半本,另外半本还在保险箱里。顾世棠把它分开放置,从不让人同时接触。"
沈知白接过油纸包,手指难以察觉地颤抖。十五年了,这是他第一次触碰父亲的遗物。油纸包裹得很紧,像是被人反复打开又包好。最外层已经磨得发亮,边角处还有几处焦痕,仿佛曾经从火场中被抢救出来。打开后,半本焦黄的册子露出来,封面上"沈砚舟手记"五个字已经褪色,却依然能看出父亲特有的瘦金体笔迹——横如刀刃,竖似青松。
"去那边看。"顾怜笙指向一艘半沉的驳船,生锈的船体斜插在浅滩上,像头搁浅的鲸鱼,"那里有灯,也不容易被发现。"
驳船舱室里弥漫着霉味和机油的气息。顾怜笙点亮一盏煤油灯,火苗在她瞳孔中跳动,映出眼底一片琥珀色。昏黄的光线下,沈知白翻开日记,父亲熟悉的字迹瞬间刺痛了他的眼睛。那些密密麻麻的小楷记录着药材配方、生意往来,还有...
"民国十五年腊月初八,"沈知白轻声念道,声音在狭窄的舱室里产生轻微回响,"仲年兄引荐日本商人山本来访,求购'雪里蟠桃'。此药能解百毒,尤擅化解新型化学武器之毒..."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抬头看向顾怜笙,"日本人早就盯上了沈家的药方?这些化学武器..."
"在东北试验。"顾怜笙接话,从西装内袋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看这个。"照片边缘已经磨损,但画面依然清晰:年轻的顾世棠与一个穿和服的男人站在沈家药行门前,两人举杯相庆。和服男子领口别着枚菊花领针,正是如今山本健一佩戴的同款。"这是山本健一的父亲,山本武藏。当年他在满洲里秘密建立实验室,用中国平民测试化学武器,需要'雪里蟠桃'来为他们的研究人员解毒。"
沈知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日记边缘,纸张的触感粗糙而脆弱,仿佛随时会化为齑粉。父亲在最后几页写得极其潦草,有些字迹甚至被水渍晕开,分不清是汗是泪:"仲年兄今日举止怪异...药行伙计发现仓库被人翻动...必须将真配方转移...若有不测,真方在..."最后一行字被一道长长的墨迹划去,日期正是沈家灭门前三天。
"顾世棠当时已经是日本人的走狗。"顾怜笙的声音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冰棱,"他骗我父亲参与其中,林叔叔发现他们用中国孤儿试药后决定告发,所以他们必须死。"她说这话时手指紧紧攥住西装下摆,骨节泛白,仿佛要把布料撕碎。
舱室突然陷入沉默,只有煤油灯芯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沈知白凝视着顾怜笙的侧脸,月光从舷窗的裂缝渗入,为她镀上一层银边,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像蝴蝶垂死的翅膀。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然背负着与他相似的仇恨,在仇人的屋檐下蛰伏十八年。
"为什么要帮我?"他终于问出这个盘旋已久的问题,声音比想象中嘶哑,"你本可以在顾家安稳度日。"
顾怜笙没有立即回答。她转动手腕,银镯滑落,露出手腕内侧一道狰狞的疤痕,皮肉扭曲如同蜈蚣:"这是十四岁那年,顾沉舟用烧红的铁条烫的,就因为我偷偷祭拜生父。"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在顾家活了十八年,每一天都在演戏。沈先生,我们的仇人是同一个。"
舱外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口哨。顾怜笙脸色骤变,迅速吹灭煤油灯:"有人来了!"
黑暗中,沈知白听见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靴子踩在腐朽的木板上的吱嘎声,金属碰撞的脆响,还有顾沉舟特有的、带着痰音的冷笑:"搜!那贱人肯定在这儿!敢偷老爷子的东西,今晚就让她喂鱼!"
"后舱有暗格。"顾怜笙拽住沈知白的手腕,她的手心冰凉潮湿,像条受惊的鱼,"跟我来,别出声。"
两人猫着腰穿过狭窄的过道。沈知白的膝盖撞上一个生锈的铁桶,发出沉闷的"咚"声。疼痛顺着神经直窜脑门,他咬紧牙关没发出一点声音。顾怜笙摸索着推开一块伪装成舱壁的木板,露出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他们刚挤进去,码头上的探照灯就扫了过来,刺目的白光透过舷窗射入,将驳船内部照得如同白昼。
暗格狭小得令人窒息。沈知白的后背紧贴潮湿的舱壁,顾怜笙几乎整个人贴在他胸前,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在密闭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她身上没有名媛小姐惯用的香水味,只有淡淡的药香和刚才奔跑时渗出的汗味,混合成一种奇异的、充满生命力的气息。沈知白能感觉到她急促的心跳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像只被困的小鸟。
"分开找!"顾沉舟的声音近在咫尺,伴随着粗暴的翻找声,"那贱人偷了老爷子的东西,必须找回来!"
"沉舟少爷,这儿没人!"
"继续搜!她肯定——"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响起刺耳的警笛声。法国巡捕惯用的哨音划破夜空,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用法语喊出的命令。
"妈的,巡捕房的!快走!"
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沈知白却依然不敢动弹。顾怜笙的呼吸喷在他锁骨上,温热而潮湿。直到她长出一口气:"应该是法国巡捕的例行巡逻。"她试图推开暗格的门,却突然僵住,"门卡住了。"
沈知白用力推了几下,木板纹丝不动。黑暗中,他感觉到顾怜笙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衣袖。
"怕黑?"他轻声问,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小时候...被关过地窖。"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三天三夜,因为我不肯叫顾世棠父亲。"
沈知白心头一紧。他摸索着找到顾怜笙的手,轻轻握紧:"数到三,我们一起撞门。一、二、三!"
两人合力之下,木板终于松动。沈知白先钻出来,然后伸手把顾怜笙拉出。月光重新洒在脸上时,他才发现她的嘴唇已经咬出了血印,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贴在苍白的皮肤上。
"得快走。"顾怜笙迅速整理着凌乱的衣衫,将日记重新包好塞进怀里,"沉舟不会轻易放弃,他..."
话音未落,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冷笑:"我就知道。"顾沉舟从一堆货箱后踱出,手里的韦伯利左轮手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姐姐深夜私会情郎,老爷子知道了该多伤心啊。"他歪着头,脸上的疤痕在月光下显得更加狰狞,"还是说...我该叫你林小姐?"
沈知白下意识把顾怜笙护在身后。这个动作惹得顾沉舟哈哈大笑:"周先生还是沈先生?无所谓了,今晚黄浦江里又会多两具浮尸。"他缓缓抬起枪口,"姐姐别怕,我会让你们死在一起的。"
枪口对准顾怜笙胸口的一瞬,沈知白闪电般拔枪射击。柯尔特M1903在他手中如同活物,一声枪响,顾沉舟左肩爆出一团血花,手枪当啷落地。
"走!"沈知白拽着顾怜笙冲向码头尽头。身后传来顾沉舟歇斯底里的吼叫:"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子弹呼啸着擦过耳边,击碎旁边的木箱,木屑四溅。顾怜笙突然转向一堆货物后面:"这边!"她推开一扇隐蔽的小门,里面是条狭窄的巷道。两人在迷宫般的小巷中穿行,身后的喊杀声渐渐消失在上海错综复杂的弄堂迷宫中。
"你枪法很好。"顾怜笙喘着气,靠在潮湿的砖墙上,汗水顺着她的颈线滑入衬衫领口,"不像银行家。"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在昏暗的巷子里闪闪发亮。
沈知白收起枪:"留学时学的。"这个借口苍白得连他自己都不信,但此刻别无选择。
顾怜笙却没有追问。她望向远处顾公馆的方向,月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条:"沉舟受伤了,顾世棠很快就会知道一切。"她转向沈知白,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像是绝望与希望的交织,"没有退路了,沈先生。你愿意与我合作吗?真正的合作。"
沈知白凝视着她。这个女子眼中的火焰与十五年前那个递给他槐花蜜的小女孩重叠在一起。他伸出手:"为了我们的父亲。"
顾怜笙握住他的手,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陷入他的皮肉:"为了复仇。"
远处教堂的钟声敲响十二下,沉闷的声响在夜色中回荡。月光被乌云遮蔽,整个上海滩陷入一片黑暗。只有黄浦江的水声呜咽如诉,仿佛在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而在更远的北方,隐约有雷声滚动,像是遥远的炮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