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落满巷口那天，江凌蹲在自家门槛上数蚂蚁。他的胶鞋前端裂了道大口子，露出的脚趾蜷着，像只受惊的小兽。屋里传来玻璃杯碎裂的脆响，紧接着是妈妈拔高的哭喊：“这日子没法过了！”
江凌把手指塞进鞋缝里抠着，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天帮爸爸搬砖时蹭到的泥。爸爸总说等工地结了钱就给他买双新鞋，可上个月的工资至今还压在包工头手里。他数到第三十七只蚂蚁时，爸爸拽着行李箱冲出门，皮带扣撞在门框上“哐当”响。
“江凌，跟爸走。”男人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
江凌摇摇头，目光黏在屋里那个晃动的影子上。妈妈昨天还给他梳了歪歪扭扭的小辫，用红毛线扎的，睡觉都舍不得拆。现在那根毛线掉在床底下，沾着块干硬的馒头渣。
爸爸的皮鞋在青石板上顿了三下，最终还是没回头。行李箱的滚轮碾过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耳边悄悄说“再见”。
夜里江凌被冻醒，发现妈妈坐在床边削苹果。月光从窗棂钻进来，在她脸上割出深深的纹路。“江凌，”妈妈的声音很轻，苹果皮在她膝头堆成小山，“明天妈妈带你去游乐场，坐旋转木马好不好？”
江凌使劲点头，鼻尖突然发酸。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妈妈笑了，上次还是在超市试吃柜台，他偷偷把一块蛋糕塞进妈妈嘴里，她笑得眼角都堆起了褶子。
游乐场的旋转木马闪着五颜六色的光，江凌坐在最漂亮的白马上，妈妈站在围栏外朝他挥手。音乐响起来的时候，白马慢慢转起来，妈妈的身影越来越远，像掉进了彩色的漩涡里。他想喊“妈妈别走”，可喉咙像被棉花堵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混进人群，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
白马还在转，江凌突然发现妈妈忘带钱包了，那个绣着小熊的钱包，里面有他攒的五块三毛钱。他从马背上滑下来，膝盖磕在铁板上，疼得眼泪直打转，可他不敢停，攥着钱包在人群里跑啊跑，喊着“妈妈，妈妈”。
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江凌蹲在摩天轮底下哭。一个穿制服的阿姨蹲下来，递给他块草莓糖：“小朋友，你爸爸妈妈呢？”
他把糖纸剥开来，草莓味的甜混着眼泪的咸，在舌尖慢慢化开。“妈妈说，”他吸着鼻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说旋转木马停下的时候，就来接我。”
阿姨的手很暖，轻轻摸着他的头。远处传来消防车的鸣笛声，江凌突然想起家里的煤气灶好像没关紧，上次妈妈做饭忘了关火，差点把锅烧穿。
“阿姨，我得回家。”他挣开阿姨的手，书包在背上颠得咚咚响。书包里有他最宝贝的东西：半块橡皮，缺页的童话书，还有爸爸送他的弹弓，木柄被摩挲得发亮。
楼道里弥漫着一股煤气味，江凌的心猛地往下沉。他摸黑摸到家门口，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三圈才打开。屋里空荡荡的，妈妈的红围巾搭在椅背上，像只折断翅膀的蝴蝶。
桌上放着个信封，上面是妈妈歪歪扭扭的字：“江凌，妈妈去很远的地方挣钱，等你长到能系好鞋带，就回来接你。”
江凌低头看自己的鞋带，左边的已经散了，拖着长长一截。他学着妈妈的样子把鞋带绕成圈，可怎么也系不好，反而越缠越乱，像团解不开的毛线。
夜里他抱着妈妈的围巾睡觉，上面有淡淡的洗衣粉味，和他枕头上的味道一样。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他数着树影在墙上晃了多少下，数到一百二十三的时候，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江凌被敲门声惊醒。门外站着隔壁的张奶奶，手里端着碗热粥：“江凌，你爸妈呢？昨晚听见你家有动静。”
他把妈妈留下的信递给张奶奶，老太太戴上老花镜，看了半天，突然抹起了眼泪。“可怜的娃，”她把江凌搂进怀里，粥碗在桌上腾起热气，“以后跟奶奶过，奶奶给你煮鸡蛋吃。”
张奶奶的孙子在外地读大学，屋里总飘着股药味。江凌每天帮奶奶择菜、倒垃圾，晚上就趴在缝纫机上写作业。有天夜里，他听见奶奶在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那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今天帮我捶背，说长大了要赚好多钱，给我买大房子……”
江凌把脸埋进枕头里，眼泪打湿了枕巾。他想起爸爸宽厚的手掌，想起妈妈扎的红毛线辫，想起旋转木马上那片晃动的光影。
深秋的雨下了整整三天，江凌站在巷口等邮递员。他给爸爸妈妈写了信，用歪歪扭扭的字告诉他们，张奶奶的降压药放在玻璃罐里，他每天都记得提醒她吃；告诉他们巷口的梧桐树开始落叶了，他捡了最好看的叶子夹在童话书里；告诉他们他学会系鞋带了，是张奶奶教的，蝴蝶结打得可漂亮了。
信寄出去的第三十七天，江凌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是双崭新的运动鞋，蓝白相间的，还有个旋转木马形状的音乐盒。没有信，也没有寄件人地址。
他把音乐盒放在床头，拧上发条的时候，会响起游乐场那首熟悉的曲子。月光好的夜里，他会对着音乐盒说话，说今天在学校得了小红花，说张奶奶的关节炎又犯了，说他很想他们。
开春的时候，张奶奶带他去公园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线在江凌手里微微颤动。“你看，”张奶奶指着天上的风筝，“不管飞多远，线都在咱们手里呢。”
江凌突然想起那个旋转木马，音乐停下的时候，其实他看见妈妈躲在棉花糖摊后面，用袖子擦脸。他当时没敢喊，怕一喊，妈妈就真的不见了。
风筝线突然松了一下，江凌赶紧拽紧。蓝白相间的风筝在天上翻了个跟头，像只快活的小鸟。他牵着线往前跑，风灌满了他的衣角，好像随时能飞起来。
张奶奶在后面喊：“慢点跑，别摔着！”
江凌回头笑，阳光落在他新鞋上，亮得晃眼。他低头看了看脚上的鞋带，打得整整齐齐的蝴蝶结随着脚步轻轻晃动。他知道，有些告别不是真的离开，就像旋转木马总会停下，就像风筝飞得再高，线也永远在心里牵着。只是那根线的另一端，或许再也等不到当初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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