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蝉鸣聒噪,金属般的振翅声在闷热的空气中反复刮擦,像无数细针扎进耳膜。
空气燥热如焚,黏腻的汗水顺着脊背缓缓滑下,浸湿了校服衬衫的后襟,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仿佛连呼吸都带着灼烫的湿气。
江城一中,高三(1)班的教室里,倒计时的红色数字牌下,弥漫着毕业季特有的离愁别绪与躁动不安。
粉笔灰在斜射进来的夕阳中浮游,像一场无声的雪。
窗外香樟树巨大的叶片被风掀动,斑驳的光影在课桌上跳跃,如同心跳般明灭不定。
这是最后一节晚自习前的自由活动时间。
一切都安静得恰到好处,直到陆景深毫无征兆地站了起来。
他颀长挺拔的身影在落日余晖中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几乎笼罩了半个教室。
地板因他起身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钝刀划过寂静,瞬间割裂了所有人的专注。
所有人的笔尖齐齐一顿,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汇聚到他身上。
陆景深是天之骄子,家境优渥,成绩稳居年级第一,一张脸更是俊朗得无可挑剔,是全校女生心照不宣的白月光。
而他的月亮,只有一个,那就是苏晚棠。
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陆景深迈开长腿,一步一步,沉稳地穿过课桌间的狭窄过道。
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每一步都像踩在全班同学的心尖上,激起一阵阵无声的震颤。
他的目标明确——苏晚棠的座位。
苏晚棠正低头整理着笔记,纤细的手指握着一支黑色水性笔,笔尖在纸上划出细微的“沙沙”声
夕阳的光晕在她浓密卷翘的睫毛上镀上一层浅金,侧脸恬静美好得像一幅精心描绘的油画。
她似乎并未察觉到这股席卷教室的异常气流,依旧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指尖偶尔拂过发丝,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茉莉香波气息。
终于,陆景深在她课桌前站定。
那道影子,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地笼罩了进去。
光线骤然暗沉,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苏晚棠这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里映出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带着一丝疑惑道
苏晚棠(疑惑)景深?
陆景深垂眸看着她,那双往日里盛满温柔星辰的眼眸,此刻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丝毫温度。
他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嘴唇几乎未动,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死寂湖面的石子,清晰地传遍了教室的每一个角落。
陆景深晚棠,我们分手吧。
全班同学的大脑仿佛在同一时间被炸得一片空白。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空气仿佛被抽干,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连窗外的蝉鸣都像是被掐住了喉咙,骤然中断。
坐在不远处,一直悄悄关注着这边的林婉儿,夸张地用手掩住嘴,指尖微微发颤,眼中迸发出难以抑制的惊喜与错愕交织的复杂光芒,随即又迅速换上一副担忧关切的模样,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仿佛生怕惊扰了这场“悲剧”。
恰在此时,班主任陈导端着保温杯路过门口,杯盖拧开的“咔哒”声格外清晰。
他本想看看班里的情况,却被这冰封般的气氛惊得停住了脚步,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惊疑不定地向里张望,保温杯的热气在冷空气中缓缓升腾,像一道无声的叹息。
所有的目光,同情、幸灾乐祸、难以置信,像无数根尖锐的钢针,齐刷刷地刺向风暴中心的苏晚棠。
苏晚棠握笔的手指猛然收紧,指节泛白,笔尖在笔记本上不受控制地一颤,一滴浓黑的墨点迅速晕开,像一朵盛开的、不祥的黑色小花。
那墨迹的边缘还在缓缓扩散,如同她此刻碎裂的心。
“十年!”
“整整十年!!”
“从幼儿园时他笨拙地为她擦掉嘴角的蛋糕屑,指尖蹭过她唇角的触感还记忆犹新;到小学时他为她赶走欺负人的高年级男生,校服袖口沾着草屑和泥土;”
“再到初中时他每天清晨等在她家巷口一起上学,书包带子被晨风吹得轻轻晃动;直至高考前夜,他还牵着她的手在操场上散步,掌心的温度透过交握的指缝传来,温柔地对她说道”
陆景深晚棠,别怕,考完我们就去旅行。
苏晚棠嗯好,一言为定!
“那个从牙牙学语就闯入她生命,将她的整个青春岁月都填满的少年,此刻就站在她面前,用一句轻飘飘的“我们分手吧”,将他们之间十年深厚的情感,像撕掉一张废纸般,干脆利落地终结。”
“为什么?”
苏晚棠的脑中一片混乱,无数个问题在嘶吼。 她的眉头不自觉地蹙起,眼底翻涌着酸涩,却死死咬住下唇,不让一丝颤抖泄露。
她缓缓抬起眼眸,再次直视着陆景深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试图从他冰冷的表情下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他的嘴角绷成一条直线,额角似乎有一根青筋极轻微地跳动了一下,快得像幻觉。
陆景深我们不合适。
陆景深像是看穿了她的疑问,又冷漠地补上了一句,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仿佛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不合适?”
“多么可笑又烂俗的借口。”
“十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从校服走到婚纱,他现在却用一句“不合适”来抹杀一切。”
巨大的悲伤和荒谬感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苏晚棠吞没。
但她骨子里的骄傲,却不允许她在此刻示弱,尤其是在全班同学和那个正用“同情”目光看着她的林婉儿面前。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哽咽和眼底翻涌的酸涩。
鼻腔里还残留着方才墨水与汗水混合的微苦气味。
随即,嘴角竟微微向上牵起一抹弧度,那笑容很浅,却带着一股决绝的疏离说道
苏晚棠好。
一个字,清脆,利落,不带丝毫拖泥带水。
她平静地合上晕开墨迹的笔记本,纸页摩擦发出轻微的“簌”声,将笔轻轻放进笔袋,拉链闭合的声响像一声轻叹。
然后站起身,整个过程,她的动作从容不迫,没有一丝慌乱。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苏晚棠没有再看陆景深一眼,转身,径直朝着教室后门走去。
她的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株雪后初晴的青松,孤傲而坚韧,没有落下一滴泪,也没有半分狼狈。
走出教室,将所有人的目光隔绝在身后,那股强撑起来的坚冰才瞬间碎裂。
她快步走到走廊尽头的拐角,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瓷砖的寒意透过薄薄的校服渗入脊背,身体才控制不住地缓缓滑落。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剧烈抽痛,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四肢百骸,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指尖冰冷得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就在她被巨大的痛苦淹没,意识都开始模糊的瞬间,胸前那枚母亲遗留给她的翡翠吊坠,骤然升温,从温润的触感变得滚烫,那股热意仿佛要灼伤她的皮肤,像有一簇火苗在胸口燃烧。
紧接着,一个嘶哑、压抑着无尽痛苦与挣扎的男声,毫无预兆地在她耳边炸响,清晰得如同贴耳低吼着
陆景深『晚棠,对不起……我不能害你。』
苏晚棠猛地睁大了眼睛!瞳孔剧烈收缩,呼吸一滞。
“这声音……是陆景深!”
“可他明明还在十几米外的教室里,这声音却仿佛是他凑在她耳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的。”
“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不舍和浓烈到化不开的愧疚,真实到足以撕裂她的胸腔!”
她踉跄着扶住墙壁,指尖触到瓷砖的粗糙纹理,脑中一片混乱。
“这不是幻觉!”
“那种撕心裂肺的情绪,绝不是她能凭空想象出来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向胸前发烫的吊坠。
这枚水滴形的翡翠吊坠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从小戴到大。
她忽然想起,十六岁生日那天,外婆曾拉着她的手,神秘兮兮地抚摸着这枚吊坠说道
外婆囡囡,这是你妈妈留给你的宝贝,你要好好戴着,它能听见人心啊。
当时她只当是外婆在讲迷信故事,一笑置之。
可现在……陆景深当众的冷漠决绝,与这句饱含痛苦的内心独白,形成了天壤之别。
一个惊人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浮现——“难道,外婆说的是真的?”
“这枚吊坠,真的让她拥有了某种……能听见别人心声的能力?”
“而陆景深那句“不能害你”,又是什么意思?”
巨大的震惊暂时压过了心碎的痛楚。
苏晚棠强撑着站直身体,深呼吸几次,平复着狂跳的心脏。
指尖仍残留着墙壁的凉意,但胸口的灼热尚未完全褪去。
她转身,重新走回教室。
当她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后门口时,班级里压抑的议论声戛然而止,像被剪断的录音带。
所有人都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刚经历了一场公开处刑的失败者。
苏晚棠目不斜视,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
她看见陆景深还站在原地,像一尊失了魂的雕塑,眼神空茫地望着她刚才离开的方向。
林婉儿正“恰到好处”地走上前,将一瓶矿泉水递到他面前,柔声细语地关切道
林婉儿景深,你……你还好吧?喝口水吧。
陆景深像是被惊醒一般,目光触及林婉儿和她手中的水,身体竟下意识地,极其细微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她的靠近。
指甲在瓶身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这个动作很小,快到几乎没人察觉,却被重新走进来的苏晚棠看得一清二楚。
苏晚棠的指尖下意识地轻抚着胸前已经恢复温润的翡翠吊坠,心中翻涌起惊涛骇浪。
“他说,不能害我……”
“他的身体在抗拒林婉儿的接近……”
“这场分手,果然不是他所愿。”
“那到底是谁在逼他?”
“又是谁,让他觉得和自己在一起,会“害”了自己?”
这一刻,苏晚棠心中的痛楚被一种更为强烈的探究欲所取代。
她决定,不再歇斯底里地追问,不再卑微地乞求一个理由。
她要用这对突如其来的“耳朵”,亲自去听清,这场精心策划的分手大戏背后,究竟藏着怎样肮脏的真相!
上课铃声尖锐地响起,打破了教室里凝固的气氛。
苏晚棠面无表情地弯腰,将散落在桌面上的书本和文具一一收进书包。指尖划过纸页的粗糙边缘,金属拉链闭合的“咔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周围的同学投来或同情或好奇的目光,她都视若无睹。
此刻,她的内心前所未有的冷静。
她需要一个地方,一个绝对安静、绝对私密的空间,来消化这石破天惊的一切,也来……试一试这吊坠真正的力量。
一个地点在她脑海中迅速浮现——教学楼最北端,那个因设施老旧而几乎废弃的女厕所。
那里,是整个学校最偏僻的角落。
拉上书包拉链,苏晚棠将沉重的书包甩到背上,转身,再次毫不留恋地走出了教室。
这一次,她的步伐比之前更加坚定。
真相的帷幕,才刚刚被她亲手撕开一角。
而她,将是这场戏唯一的,也是最终的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