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楼的夜,总比白日多几分暖意。
赵盼儿正对着账册核点今日进项,指尖划过“紫苏饮子售罄”几个字,唇角刚扬起笑意,就见石桌上的油灯猛地跳了跳,灯芯爆出个小小的火星。
“风大了。”顾千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他惯有的低沉。
盼儿回头时,正见他抬手掩上窗扇,月白袖口扫过窗台的青瓷瓶,瓶里插着的几枝晚菊轻轻晃了晃。他今日换了身常服,没戴那顶压得很低的幞头,鬓角几缕碎发垂着,倒比白日里少了几分凌厉。
“顾副使怎么来了?”她合上账册,指尖在封面的暗纹上轻轻摩挲,“这时候过来,不怕被人瞧见?”
他走到桌边,目光落在账册上那行娟秀的字迹,淡淡道:“刚从皇城司过来,顺道看看。”说着便拿起桌上的茶盏,才发现里面的茶早凉透了。
盼儿伸手要接,他却先一步起身:“我自己来。”
灶房里很快传来添柴声,不多时,他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杏仁茶回来,瓷碗边缘凝着细密的水珠。盼儿接过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
“今日听陈廉说,户部那位李主事又来刁难?”他避开她的目光,低头吹了吹茶面的浮沫。
“不过是想讨些好处罢了。”盼儿舀了一勺杏仁茶,温热的甜香漫开,“我让石头送了两斤新茶过去,料想他不会再揪着账目不放。”
顾千帆抬眼时,正撞见她眼里的从容。这女子总这样,天大的事到了她这儿,仿佛都能化作茶汤里的涟漪,轻轻巧巧就平了。他忽然想起白日里在皇城司看到的密报——李主事与欧阳旭过从甚密。
“往后若再有这事,”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先告诉我。”
盼儿握着茶碗的手紧了紧。她知道他这话里的分量。皇城司的人,一句话便能定人生死,他肯为她动用这份力,已是逾矩。
“顾副使不必如此。”她垂下眼帘,“我赵盼儿虽不是什么大人物,却也懂得分寸。”
“分寸?”他忽然笑了,那笑意从眼底漫出来,竟带了几分自嘲,“在你眼里,我顾千帆便是那般恪守分寸的人?”
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得他眸色深沉。盼儿忽然想起初遇时那个雨夜,他站在对面酒楼门口,眼神冷得像冰。可此刻,那冰似乎化了些,透出底下藏着的温热来。
窗外的风还在刮,吹得窗纸簌簌响。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只听见彼此的呼吸,混着杏仁茶的甜香,在小小的堂屋里漫开。
“永安楼的灯,”顾千帆忽然望着窗外,轻声道,“比皇城司的灯笼暖。”
盼儿的心猛地一跳,抬头时,正撞进他望过来的目光里。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疏离,倒像是有两簇小小的火苗,在灯影里明明灭灭,烧得她脸颊发烫。
她慌忙移开视线,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滚烫的茶汤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阵莫名的悸动。
远处传来打更人敲梆子的声音,“咚——咚——”,已是二更天了。
顾千帆起身告辞时,盼儿送到门口。他走到台阶下,忽然回头:“明日我休沐。”
盼儿一愣:“嗯?”
“听说城西的菊花开得正好。”他望着她,眸子里映着身后的灯火,“不知赵掌柜可有闲暇?”
夜风卷着桂花香飘过来,吹得她鬓边的银簪轻轻晃。她望着他被灯影拉长的身影,忽然笑着点了点头。
“好啊。”
他眼里瞬间漾开的笑意,比桌上的油灯还要亮些。
等那道月白身影消失在巷口,盼儿才转身回屋。石桌上的油灯还亮着,照着那碗没喝完的杏仁茶,茶面结了层薄薄的膜,像蒙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