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春暖,糖霜沁心】
自那日漠北君雷霆手段处置了出言不逊的魔将后,整个北疆王庭再无人敢对寝宫内那位人族“贵人”有半分微词。所有魔族侍从经过寝宫外廊时都屏息凝神,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内里休养的那位,惹来君王震怒。
尚清华在王庭寝宫的日子过得堪称……奢华至极。
漠北君几乎将北疆魔域能找到的所有温养道基、补益元气的天材地宝都搜罗了来。每日汤药膳食皆由他亲自过目,甚至有时会屏退侍从,亲手调试药性火候。
尚清华看着那位昔日挥手间冰封千里、令仙魔两道闻风丧胆的北疆君王,此刻蹙着眉,用那双执掌生杀大权的手小心翼翼地握着玉勺,在药罐前斟酌药材份量的模样,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大王,其实……让侍从来就好……”他第无数次试图挣扎。
漠北君头也不抬,语气冷淡:“他们粗手笨脚。”
尚清华:“……”您是对您那些修为精深、起码能徒手撕金丹的魔将侍从有什么误解?
药熬好了,漠北君试了试温度,才端到他面前。漆黑的药汁散发着奇异的苦味和灵气。
尚清华皱着脸,小口小口地喝着。实在苦得舌根发麻时,嘴边会适时递过来一枚蜜渍雪莲瓣,甜丝丝的,瞬间化去苦涩。
等他喝完药,漠北君又会运起魔元,手掌贴在他后心,助他化开药力。那精纯温和的力量游走于他受损的经脉和布满裂痕的金丹上,带来熨帖的暖意。
除了疗伤,漠北君几乎包办了他的一切起居。起身更衣、梳头束发、甚至用膳时布菜盛汤……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起初尚清华受宠若惊,手足无措,每每都要脸红推拒。漠北君却总是用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平静地看着他,用不容置疑的动作让他乖乖就范。
次数多了,尚清华也就……习惯了。甚至开始享受起这种无微不至的照料。毕竟,被高高在上的冰山魔王当眼珠子一样捧在手心里疼的感觉,实在有点……上头。
这日,漠北君需去魔殿议事。临行前,他将一叠新搜罗来的话本和几样精巧的北疆小点心放在尚清华手边,又调整了寝宫内聚灵阵法的强度,确保温度适宜,这才离去。
尚清华靠在软枕上,翻着话本,吃着点心,享受着难得的独处时光。阳光透过寝殿穹顶特殊的冰晶折射下来,温暖而不刺眼。
一名侍女低着头,悄无声息地进来更换香炉里的凝神香。她动作轻缓,换完香便躬身退下,全程未曾抬头。
然而,在她即将退出殿门时,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极快地抬眼瞥了榻上的尚清华一眼。
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好奇,有敬畏,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嫉妒,甚至还有……怜悯?
尚清华捕捉到了那瞬间的眼神,微微一怔。怜悯?怜悯他什么?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伤势渐愈,气色也好了许多,虽然修为大跌,但性命无虞,且被漠北君照顾得无微不至……有何可怜?
他摇了摇头,只当自己看错了,继续沉浸于话本之中。
漠北君议事归来,带回了一株通体莹白、散发着月华般光晕的灵草。
“月华凝露草,于温养神魂有益。”他将灵草置于榻边小几上的玉盆中,那柔和的光晕立刻让尚清华觉得神识清明了几分。
“谢谢大王。”尚清华弯起眼睛,习惯性地想去拉他的衣袖,却见漠北君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在榻边坐下,而是站在那儿,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今日,可有不适?”漠北君问,语气似乎与平日无异。
尚清华摇头:“没有啊,挺好的。”
“可有人来过?”漠北君又问,目光扫过殿内角落侍立的几名侍女。那些侍女立刻将头埋得更低。
尚清华想了想:“只有换香的侍女来过。”他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她……好像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奇怪。”
漠北君周身气息瞬间冷了下去。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嗯。”
当晚,那名白日换香的侍女便从王庭中消失了,无人敢问其去向。
又过了几日,尚清华已能下床慢慢行走。漠北君便搀着他在寝宫外的回廊上散步。回廊外是万丈冰川,奇景壮丽,寒风却被结界完全隔绝。
偶尔会遇到巡逻的魔卫或低头匆匆走过的侍从。他们无一例外地停下脚步,躬身行礼,姿态敬畏到了极点,甚至不敢抬头看漠北君一眼,更不敢将视线投向被他小心翼翼搀扶着的尚清华。
那种过分的、近乎恐惧的恭敬,让尚清华渐渐察觉出一丝异样。
这日午后,漠北君被一位长老紧急请去偏殿处理事务。尚清华独自在寝宫窗边的软榻上小憩,半梦半醒间,听到殿外两名负责擦拭廊柱的侍女极低的交谈声。
“……那位……今日气色似乎好了些……”
“嘘!慎言!不要命了么!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议论贵人!”
“我只是……觉得那位也怪不容易的……听闻原本是人族仙门的修士,天资也好好的……如今却……”
“修为尽废,道基受损,与凡人无异了……日后……唉……”
“陛下如今这般看重,可终究……魔寿漫长,凡人百年弹指……届时……”
“快别说了!做好你的事!”
脚步声匆匆远去。
软榻上,尚清华缓缓睁开了眼睛,望着穹顶折射的冰冷光华,久久未动。
修为尽废……与凡人无异……魔寿漫长……凡人百年……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现实,如同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心口,带来尖锐的疼痛和冰冷的清醒。
是啊。
他怎会忘了。
漠北君是北疆魔王,魔元深厚,寿数漫长近乎无尽。
而他呢?金丹濒碎,道基受损,即便精心温养,能否重新结丹尚且未知。即便侥幸重修,人族金丹修士的寿元,于魔族而言,也不过是短暂一瞬。
那些侍女的眼神,那些过分的恭敬,那消失的换香侍女……原来并非错觉。
旁人早已看清的事实,唯独他自己,沉溺在漠北君编织的温柔茧房里,不愿醒来。
巨大的失落和茫然如同冰原上的寒风,瞬间席卷了他。他抱着膝盖,将脸埋进去,只觉得浑身发冷。
漠北君回来时,看到的便是尚清华蜷缩在软榻上,望着窗外出神的模样。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淡淡的、他从未见过的灰霾。
“怎么了?”漠北君快步走到榻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可是哪里不适?”
尚清华回过神,下意识地偏头避开了他的手,随即又觉得这动作太明显,勉强挤出个笑容:“没有……就是有点累了。”
漠北君的手顿在半空,冰蓝色的眼眸微微眯起,仔细打量着他的脸色:“谁来过?”
“没有谁。”尚清华垂下眼睫,声音有些低,“就我自己待了会儿。”
漠北君沉默地看着他,没有追问,但周身气息却悄然冷了几分。他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接下来的几日,尚清华依旧乖巧地吃药、疗伤、休息,表面一切如常。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主动拉着漠北君说话,不再看着对方傻笑,甚至在他喂药时,会微微侧头自己接过药碗。
那种小心翼翼的、带着距离感的疏离,虽然细微,却如何能瞒过漠北君的感知。
漠北君的眉头越蹙越紧,周身气压一日低过一日。寝宫内的侍从们吓得魂不附体,行事越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这夜,漠北君照旧为尚清华渡化药力。结束后,他却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坐在榻边,目光沉沉地锁着试图缩进被子里的人。
“尚清华。”他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冷沉,“抬头。”
尚清华动作一僵,慢吞吞地从被子里露出眼睛。
“告诉我,发生了何事。”漠北君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尚清华避开他的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被角:“……没什么事。”
“说谎。”漠北君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你的眼睛骗不了我。”
两人目光相接,一个冰冷锐利,一个慌乱闪躲。
沉默在寝宫内蔓延,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许久,尚清华像是终于败下阵来,眼圈微微泛红,声音带着哽咽:“大王……我……我以后可能……永远都是个废人了……寿命……也只有那么短……”
他越说声音越小,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漠北君的手背上,滚烫。
“我……我会变成您的累赘……会……会先离开……到时候您……”他语无伦次,将积压多日的恐慌和绝望尽数倾泻而出。
漠北君怔住了。他看着怀中人哭得发抖的肩膀,感受着手背上那灼人的湿意,一直紧绷冰冷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尖锐的疼。
他从未想过,这些时日他小心翼翼呵护着、唯恐其受到半点惊吓的人,内心竟藏着如此深重的不安与恐惧。
是因为那些碎语?是因为这身伤?还是因为……他做得还不够好?
沉默了良久,他忽然松开手,将哭得打嗝的尚清华轻轻揽入怀中,动作有些僵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蠢货。”他低沉的声音响在尚清华耳边,依旧是骂人的话,语气却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谁准你想这些。”
尚清华把眼泪鼻涕都蹭在他昂贵的衣袍上,抽噎着:“可是……事实就是如此……”
“不是事实。”漠北君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你的伤,我会治好。你的修为,我会助你重修。若天不容你,”他顿了顿,声音冰寒彻骨,却掷地有声,“我便逆了这天。”
尚清华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漠北君抬手,用指腹有些粗鲁地擦去他脸上的泪痕,冰蓝色的眼眸深邃如海,清晰地倒映着他狼狈的模样。
“至于寿元……”他微微倾身,额头抵上尚清华的额头,气息交融,声音低沉而缱绻,如同立下最郑重的魔誓,“碧落黄泉,生死相随。你若敢先走,我便掀了冥府,也将你抓回来。”
尚清华睁大了眼睛,心跳骤然停止了一拍。
漠北君看着他震惊的模样,眼底 finally 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低头,将一个冰凉而郑重的吻,印在了他因惊愕而微张的唇上。
不同于额间的轻柔,这个吻带着魔君独有的霸道与占有,冰冷的气息撬开唇齿,深入探索,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要通过这个吻,将那些不安、恐惧、乃至生死,都彻底碾碎,融为一体。
一吻终了,尚清华已是气喘吁吁,面红耳赤,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看着眼前人。
漠北君拇指摩挲着他微肿的唇瓣,冰蓝色的眼眸中冰雪消融,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深沉情意。
“现在,还怕么?”
尚清华傻傻地摇头。
漠北君似乎满意了,将他重新按回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发顶。
“乖乖待在我身边。”他命令道,语气是惯有的冰冷,却裹着能溺毙人的温柔,“哪里都不准去。”
寝宫内暖融如春,窗外冰川寂静,万年不变。
心底那点因世俗差距而生的冰寒,被这霸道又笨拙的温柔彻底驱散。
糖霜沁入心脉,暖意永固。
原来,冰山之下,是能焚尽一切顾虑的熔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