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后背那点算不上光荣的挂彩,精神稍稍放松,之前被强行忽略的感官就像沉渣泛起。嗓子眼干得冒烟,胃袋像个空囊在腹腔里徒劳地抽搐,提醒着我那碟破布牛肉和“忘忧”假酒已经离开很久了。
“操,饿死老子了…” 我低声骂了句,摸了摸瘪得像泄气皮球的肚子。人在饿的时候,嗅觉总会变得格外敏锐。比如现在,那件盖在我后背上、充当临时绷带的破袍子散发出来的味道,就愈发清晰起来。
浓烈的劣质皂荚味,洗刷不掉布料纤维深处浸透的灰尘和汗碱。但还有一种被这浑浊气味掩盖的、极其独特的清苦药味,像深山中老藤的浆液,带着一种倔强的穿透力。
这药味…不像是普通治风寒跌打的草药。这气味太过清冷独特,闻久了,似乎连脑子都清醒了几分,隐隐有镇痛凝神的效果?联想到这小乞丐之前的诡异痛苦发作…
这破袍子,不会是他“病根”的来源吧?用特殊药物反复浸泡缝制的?这么舍得下血本,这小子身份更可疑了!
正当我盯着那件破袍子,思维即将滑向某个江湖秘辛阴谋论时——
咕噜噜……
一声短促却异常清晰的腹鸣,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打破了角落的沉寂。
我下意识地看向声音来源。靠着土墙的小乞丐闭着眼睛,似乎陷入了浅眠(或者昏睡),但那瘦削得几乎没有肉的小脸上,薄薄的皮肤下清晰地抽动了一下。他的眉头紧紧拧着,即使在“睡”中,似乎也能感受到身体里盘踞的余痛和……饥饿带来的阵阵抽搐。
这声音…是从他肚子里传出来的?!
我愣住了。
刚才生死一线间,这小祖宗展现出的狠厉、冷静和爆发力,几乎让我把他划到“非人”那一挂去了——至少不是个会饿肚子的小孩。可现在,这声如此生活化、如此“凡人”的肚子叫,瞬间把他从高岭拉回了泥地里。
他才多大?顶多十岁出头?这瘦骨嶙仃的样子,怕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很久了吧?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为什么病得这么严重?为什么身法那么利索,又痛苦成那样?
一连串的问题在我脑子里盘旋。
那声短暂的腹鸣之后,小乞丐蜷缩得更紧了点。那件仅有的麻布短褂似乎无法抵挡地底的寒气,他瘦小的身体在昏迷或半昏迷中,开始细微但无法抑制地发抖。
看着他那副小小的、裹在衣服里像个破布娃娃般的可怜样(尽管刚才还扔了我一脸破袍子),再看看他那张苍白又带着稚气未脱、被汗水和污迹弄得乱七八糟的小脸…
林不凡,你他妈还算是个人吗?
心里某个地方,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挠了一下,有点痒,有点酸,还他娘的有点沉甸甸的烦躁。饥饿的恐慌,逃亡的疲惫,伤口的疼痛,在这一刻似乎都被搅在一起,发酵成一种名为“恻隐”的东西,堵在嗓子眼,噎得我难受。
这该死的同情心!比阑尾炎还没用!比大粪还堵心!
我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硬邦邦的发梢扎得手心痒痒。眼神扫过角落,落到那破袍子被我撕下来当绷带剩下的、还算半片袍袖的“布料”上。
妈的!
恶向胆边生?不对!是烦从心头起,劲儿往手上走!
我一把扯下那半片袍袖,在手里捏了捏。布料粗糙,但好歹比地上的土干净。行,就它了!
我没好气地伸手,动作却带着点我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翼翼,用那破布袖子半幅的边缘,探向他糊满泥灰汗渍的小脸。
指尖触到皮肤的瞬间,小乞丐如同受惊的野雀,身体猛地一颤!眼皮剧烈地抖动了几下,眼看就要睁开。
“别动!脸上糊得跟泥菩萨似的,老子给你擦擦!省得你回头变烂泥怪没人样!” 我硬邦邦地吼了一句,声音因为尴尬和不自在显得有些变调。手指却停在他脸颊上没动。
他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紧绷的身体微微一僵,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里面的戒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波,晃动着,却最终没有彻底爆发出来。只是那眼神,依旧像蒙尘的刀锋,带着一丝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困惑?他最终没有反抗,也没有躲闪,只是闭上了眼睛,任由我动作。
我咬咬牙,用那破布沾着唾沫(实在找不到水),笨拙地、像擦拭一件布满尘垢的古旧瓷器,一点一点蹭掉他脸上最明显的污痕。动作很糙,好几次都擦得他直皱眉。布擦过左耳边缘靠下的地方时,一处特别顽固的黑灰被抹去,露出的不是污垢下的黧黑,而是一小块异常白皙细腻、甚至能看到淡青色血管的皮肤,与周围脏污形成鲜明对比。
啧!这娃儿,脸洗干净了绝对是个白面团子!可惜现在就是个沾了泥的破烂布偶。
随着污迹被擦掉一些,小乞丐那巴掌大的苍白小脸轮廓更清晰了些。眉弓细细的,鼻梁挺直窄秀,下颌线条还带着点婴儿肥的柔软感。只是那嘴唇却毫无血色,紧紧抿着,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倔强和虚弱。
擦到眼角下面靠近鬓角的地方,一处异常刺眼的污迹吸引了我的目光。黑褐色的痕迹已经干涸,黏着几根细软的胎毛般的头发。
不是污垢,是干掉的血痂!
他之前受过伤?!什么时候?是被黑熊堂的人追打时碰的?还是更早?
我擦血痂的动作下意识更轻柔了些。他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随着我的擦拭而微微颤抖着。
心里那股莫名堵着的烦闷感,在看到这干涸血渍的瞬间,像是被针扎破的气囊,悄无声息地泄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我自己都觉得矫情又傻了吧唧的酸软情绪。
妈的!这操蛋的江湖!
算了!咸鱼也得晒太阳!
我把擦过脏污血痂的破布扔到一边,低头翻了翻身上还有啥存货。腰间那个瘪得硌人的钱袋…算了,指甲盖大小的碎银,买俩馒头都不够。又摸了摸袖子暗袋——摸到一小块硬邦邦的东西。
是几天前在路过的集市上,随手买的用来当零嘴、后来忘了吃风干得梆硬的枣泥糕!
嘿!天无绝人之路!虽然硬得能崩掉牙,但好歹是块正经粮食!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块快有石头硬度的枣泥糕掰了一小半下来(就手指节那么大一点点!) ,摊在掌心,递到小乞丐鼻子下面。
甜丝丝的、若有若无的枣味混合着糕点的油脂香,在这充斥着腐臭与药味的角落,竟然显得有些奢侈。
“喂,醒了没?吃点!看你这鸟样就知道饿八百年了!别给老子死这儿!赶紧的!” 我把那一小块碎屑凑到他唇边。
小乞丐的鼻子下意识地翕动了一下,那紧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嘴唇,也似乎微不可察地松开了极小的一条缝隙。
但他依旧没有动。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安静的阴影,仿佛睡得很沉。
僵持了几息。
我刚想放弃,准备把这小半块糕塞自己嘴里回点力气,一只比猫爪子大不了多少的小手却突然伸了过来!动作快得只剩残影!带着一种近乎凶猛的急切!
啪!
那只小手准确地抓住了我摊着枣泥糕碎屑的手腕!
力道…竟然出奇的大!像一对冰冷的、烧红的铁钳!
“嘶!” 我被这冷不防的力道和冰凉的触感弄得手腕一痛。与此同时,小乞丐的眼睛猛地睁开!
那双眼睛依旧是布满血丝,但之前那份令人心头发怵的冷静和锐利消失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巨大的、原始的饥饿感和本能的占有欲彻底点燃的兽性光芒!像被饿疯了的狼崽子盯住了唯一的猎物!他甚至没看我的脸,全部的注意力都死死锁在那一点指甲盖大小的、风干变色的枣泥糕碎屑上!
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如同野兽护食般的嘶吼,他抓着我的手腕,猛地就把那点心渣往自己嘴里塞去!
动作粗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癫狂!
草!这小子真疯了?!
“你他妈慢点!噎死你!”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手腕被抓得生疼,那块小小的糕屑更是瞬间被他牙齿磕碰到我手掌边缘,差点连着我指头一起啃进去!
他几乎是囫囵吞了下去!那块指甲盖大小的糕屑,甚至都没在他嘴里停留半秒,就直接滑进了喉咙!
然后,他依旧维持着攥着我手腕的姿势,那布满血丝的圆亮眼睛,猛地抬起来,像两道冰冷的锥子,死死钉在我脸上——准确地说是钉在我另一只手里攥着的、剩下的半块稍大的枣泥糕上!
那眼神里的饥渴、贪婪和对食物的渴望,几乎凝成实质!完全没有了丝毫人类的理智,只剩下一种濒死的、为了一口吃食可以撕碎一切的疯狂!他那瘦小的身体紧绷着,随时可能再次扑上来抢夺!
“喂!松手!老子手腕要断了!” 我被那充满兽性的眼神瞪得有点发毛,后背的伤口好像都在隐隐作痛。他那瘦小的身体里爆发出的力量感,与他孱弱的外表形成强烈的反差,带来一种诡异的压迫感。
似乎是我吼的这一嗓子起了点作用,又或许是刚才吞咽食物带来的微小满足感让那极致的饥饿稍缓了一瞬,小乞丐眼中那足以灼伤人的疯狂兽性终于褪去了一丝。他依旧没完全松开我的手腕(力道小了些),但眼神里恢复了点焦距,添上了一丝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仿佛刚刚那个凶狠抢食的不是他自己。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另一只手里剩下的半块糕,喉咙轻轻滚动了一下。没有立即扑上来抢,但那眼神赤祼祼地写着:我的!
“给你!都给你!撑死你个小饿死鬼托生的!” 我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把剩下的半块枣泥糕(也就拇指大小)没好气地塞进他那只还紧紧攥着我手腕、却不再用力的手里。
手心猛地一空,手上一松。
他那冰冷的手指终于离开了我的手腕。几乎是同一瞬间,他就把那半块稍大的枣泥糕塞进了嘴里,不像刚才那么凶猛地囫囵吞,而是用牙齿小心地、极其珍惜地啃咬起来,腮帮子小幅度、迅速地鼓动着,眼神死死地盯着手里的点心,像在守护着世上最后的珍宝。
看着他那副饿死鬼投胎、小兽护食般的专注样子,再低头看看自己手腕上那圈被他抓出来的清晰青紫指痕……
林不凡啊林不凡,你到底是捡了个什么玩意儿?麻烦精?瘟神?还是自带间歇性狂暴状态(饿的)的烫手山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