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老厂浸在橘红色的余晖里。
苏清沅蹲在工具箱旁,指尖轻轻划过那把刻着“野”字的扳手。铸铁的表面被磨得发亮,棱角处圆润光滑,是常年握在手里才有的温度。林野说这是爷爷给他的第一把工具,“比奖杯沉,也比奖杯暖”。
“看懂了?”
林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金属摩擦般的质感。苏清沅回头时,正撞见他弯腰递来一瓶冰汽水,玻璃瓶外凝着细密的水珠,在夕阳下闪着光。
“嗯,”她接过汽水,指尖触到冰凉的瓶身,像触到他眼底偶尔流露的柔软,“能看出被磨了很多年。”
他在她身边蹲下,抓起那把扳手掂了掂,虎口无意识地蹭过刻字的地方,动作熟稔得像在抚摸老伙计的耳朵:“第一次拆火花塞,就是用它。手抖得厉害,把缸体都划花了,爷爷没骂我,就说‘多磨磨,手稳了,心就稳了’。”
苏清沅举起相机,镜头穿过工具箱的缝隙,落在他握扳手的手上。夕阳的光顺着指缝漏下来,把那层厚茧照得格外清晰,和她镜头里无数次拍过的方向盘上的手,重叠在一起——原来那双驾驭极速的手,也有这样被岁月磨出来的温柔。
“咔”的一声,快门轻响。
林野抬眼看她,眉骨的疤在暮色里淡了些,眼神却亮得很:“又拍?小心内存卡满了。”
“不会,”苏清沅晃了晃相机,屏幕上是他低头看扳手的侧脸,下颌线绷得紧,嘴角却松着,“重要的画面,一张都不能少。”
晚风从巷口溜进来,卷起地上的木屑,拂过苏清沅的发梢。她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发尾却轻轻扫过林野的小臂。两人都顿了顿,像被同一缕风惊到的雀鸟,呼吸在空气中轻轻撞了一下。
“王伯说你拍的照片有‘劲儿’,”林野先移开目光,拿起扳手放回工具箱,金属碰撞的轻响打破了沉默,“比那些只拍冲线的有看头。”
苏清沅的脸颊有点热。她翻开相机相册,指尖划过一张张照片:军绿色旧车的轮胎纹路、工具箱上剥落的漆皮、林野爷爷的搪瓷碗沿……这些她原本以为“无关紧要”的细节,此刻在暮色里连起来,竟像部藏着心事的纪录片。
“其实我以前拍的都是风景,”她忽然说,声音轻得像晚风,“总觉得人太复杂,不如草木诚实。”
林野挑眉:“那现在呢?”
“现在觉得,”她抬眼看向他,夕阳刚好落在他眼底,像盛着半池碎金,“人的故事藏在细节里,比风景更让人想靠近。”比如扳手的温度,比如眉骨的疤,比如他说起爷爷时,声音里那点化不开的软。
林野的喉结轻轻动了动,没接话,只是拿起那瓶没开封的汽水,用扳手轻轻撬开瓶盖。“啵”的一声轻响,气泡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像他没说出口的话。
暮色渐浓时,老厂的灯亮了。昏黄的灯泡悬在院子中央,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叠在工具箱上,像幅被晚风揉皱的画。王伯端着晚饭出来,看见他们还在摆弄旧车,笑了:“小野,留姑娘吃碗面吧?我腌的萝卜脆得很。”
苏清沅刚要摆手,林野已经接了话:“好啊,麻烦王伯多煮个荷包蛋。”他侧头看她,眼里带着点促狭的光,“她喜欢糖心的。”
苏清沅愣住了——上次在维修区,她随口跟阿哲提过一句“煎蛋还是糖心的香”,没想到他听见了。脸颊瞬间烧起来,像被灯泡的热气烘着,连晚风都带着点甜。
王伯的面煮得很实在,粗瓷碗里卧着两个荷包蛋,糖心微微流出来,混着葱花的香,把暮色都染得暖融融的。苏清沅小口吃着,看林野用那把“野”字扳手,慢悠悠地拧着旧车的螺丝,动作专注得像在完成什么仪式。
“上海站的比赛,你还会用‘猎隼’?”她忽然问,筷子戳破糖心蛋,金黄的蛋液流在面条上。
“嗯,”他头也没抬,“它跟我久了,知道我过弯时爱多带半圈方向。”
苏清沅想起那次被撞后,他硬是拖着受损的赛车跑完了全程。原来不是狠,是他和车之间早有默契,像两个并肩作战的老友,懂彼此的倔强,也信彼此的能耐。
吃完面,林野送她出巷口。晚风带着老厂的机油味,混着远处赛车场隐约的引擎声,把两人的脚步都吹得慢悠悠的。
“相机借我用下。”快到路口时,林野忽然说。
苏清沅把相机递给他,看着他举起镜头,对准巷口那盏昏黄的路灯。“咔嚓”一声,他把相机还回来,屏幕上是路灯的光晕,边缘却故意留了半片槐树叶的影子,像只振翅的蝶。
“给你的素材,”他说,语气有点不自然,“下次写稿子,别忘了老厂的灯。”
苏清沅握紧相机,指尖传来机身的温度,比刚才的汽水更暖。她看着林野转身走进暮色里,军绿色的旧车轮廓在老厂灯光下若隐若现,忽然觉得,有些心动就像这晚风,不声不响,却把该带的温度,都送到了心里。
回到宿舍时,苏清沅翻开相机,把那张路灯的照片设成了屏保。然后打开采访稿,在“赛车是他的命”那句话旁边,添了行小字:
“命里藏着扳手的温度,老厂的灯,和一句没说出口的‘留你吃碗面’。”
晚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动稿纸的边角,像在替某个不善言辞的人,轻轻应了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