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当海天相接处终于勾勒出那座孤岛的模糊轮廓时,旗舰上的瞭望兵嘶哑的喊声几乎带着哭腔:“岛!将军,前方有岛!”连日来被绝望和疲惫浸透的船队,瞬间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微弱欢呼。
荣华站在船头,海风猎猎,吹乱了她束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吹得他眼眶干涩发疼。他的一条腿,自大腿根至小腿肚,都像灌满了沉重的铅块,又像是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深入骨髓的剧痛——那是“忠勇”的代价,一百军棍在他血肉之躯上留下的永恒烙印。他扶着船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锁定着那越来越清晰的海岸线。心中翻涌的,是即将找到人的狂喜,更是被那即将面对的、冰冷目光凌迟的恐惧。
小船被放下,载着荣华和几名精锐亲兵,艰难地破开浪花,驶向那怪石嶙峋的海岸。每一次船身的颠簸,都让荣华腿上的旧伤发出尖锐的抗议,冷汗顺着她的鬓角滑落,混入咸腥的海风里。当他几乎是拖着那条几乎不听使唤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湿滑的礁石和粗粝的沙砾,狼狈地踏上陆地时,一个身影,如同礁石本身般凝固在不远处。
上官鹤。
他正坐在一块巨大的、被海浪冲刷得黝黑光滑的礁石上。晨光熹微,勾勒出他清瘦却挺拔的侧影。他手中握着一把简陋的骨刀,动作娴熟而专注地处理着一条刚捕上来的海鱼。银鳞在阳光下闪烁,腥气弥漫,他却仿佛置身于最精致的庖厨,神情淡漠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荣华的脚步声惊扰了这片孤寂。上官鹤的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他没有立刻抬头,而是慢条斯理地将鱼腹中最后一点内脏剔除干净,用海水冲洗着刀锋和双手。那慢得令人窒息的节奏,像无形的绳索,一圈圈缠绕在荣华的心上,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终于,他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如同沉入海底千年的寒玉,剔透,冰冷,深不见底。没有劫后余生的激动,没有久别重逢的波澜,只有一片冻结的、审视的荒原。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荣华因疼痛而微微佝偻的身体,最终定格在她那条明显行动不便、每一步都带着隐忍颤抖的腿上。
海风卷起他几缕散落的发丝,拂过苍白的脸颊。他那形状优美的、薄薄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了一抹弧度。那弧度极淡,淡得几乎看不见,却像淬了冰的刀刃,锋利地切割开空气,精准地刺入荣华最深的伤口。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咏叹的平静,却比呼啸的海风更加清晰地穿透了距离,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冰雹,狠狠砸进荣华的耳膜,砸得她灵魂都在震颤:
“看来那一百军棍……” 他微微停顿,目光在她腿上再次逡巡了一圈,那冰冷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残次品,“……还是便宜你了。”
“嗡——”
荣华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浑身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他的身体猛地僵直,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得如同岸边的死贝。巨大的羞愧和悔恨像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不敢,也无力去直视那双眼睛——那双洞穿了他所有鲁莽、愚蠢和罪孽的眼睛。他死死地低下头,仿佛要将整个头颅埋进沙砾里,避开那几乎要将他灵魂都冻结的视线。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喉咙里却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死,连一丝呜咽都无法挤出。那夜他自以为是的“忠勇”,那场由他亲手点燃、所造成的后果,早已不是一百军棍可以偿还。
楚归鸿站在稍远一些的阴影里,高大的身影倚靠着一棵被海风扭曲的枯树,将礁石边这无声却惊心动魄的一幕尽收眼底。他英挺的剑眉下意识地紧蹙起来,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上官鹤话语里的冰冷和荣华瞬间崩溃的反应,像一根细针,刺了他一下。对荣华的惩罚是他亲自下令执行,军法如山,无可转圜。那份因他的错误而导致的愧疚感,如同沉重的磐石压在他心头,但他知道,此刻,他不能,也不该为他说任何话。这份愧疚,连同上官鹤冰冷的恨意,都只能由他自己去背负,去消化。他移开目光,望向远处汹涌的海面,深邃的眸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