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下课铃声终于敲碎了教室里紧绷的空气，如同潮水退去般涌出喧哗与桌椅碰撞的嘈杂。许星澈几乎是立刻被几个热情的同学围在了中间，七嘴八舌的议论瞬间将他淹没，笑声清脆爽朗，仿佛他本就属于这里，从未离开过。

“星澈！走啊，篮球场！”一个高个子男生用力拍了下许星澈的肩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亲近，“今天非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天外飞仙’！”

“别吹牛了李闯！”旁边的短发女生毫不客气地拆台，随即又笑着转向许星澈，“别听他瞎说，他那水平也就欺负欺负新来的，你刚来，正好挫挫他锐气！”

许星澈眉眼弯弯，脸上洋溢的笑容像夏日晴空般澄澈明亮。他下意识地侧过身，目光习惯性地越过攒动的人头，去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许星野独自坐在靠窗的座位，窗外的光线斜斜切过他的侧脸，勾勒出近乎冷硬的线条。他仿佛置身于喧嚣之外，正低着头，一丝不苟地将许星澈桌面上散落的笔、橡皮、卷了边的练习册一一收拢，再按某种旁人无法理解的特定顺序，分门别类地码放进许星澈的书包。每一件物品的摆放都精准得如同用尺子量过。

“哥！”许星澈的声音穿透喧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期待，“一起去打球？”

许星野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拿起许星澈最后那本皱巴巴的草稿本，指腹用力，缓慢而坚决地抚平纸页边缘最后一道顽固的卷痕，这才抬起头。帽檐的阴影依旧沉沉地压在他眉眼之上，只露出线条冷峭的下颌。他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目光在许星澈脸上短暂地停驻了一瞬，随即垂下眼帘，继续专注于手上的整理，仿佛刚才那一眼已是全部的回答。

许星澈眼底的光芒不易察觉地黯淡了那么一丝，但立刻又被身边同学更热烈的招呼声点燃。“走啦走啦！你哥肯定嫌我们闹腾！”李闯笑嘻嘻地一把揽住许星澈的肩膀，半推半搡地把他往外带。许星澈被簇拥着，身不由己地卷入欢腾的人流，朝门口涌去。他忍不住再次回头，只看到许星野依旧坐在那片被窗框切割的光影里，脊背挺直，孤绝得像一座沉默的礁石。他正把许星澈的书包拉链轻轻拉上，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然后，他才拿起自己那个空空瘪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单肩背上。喧闹的教室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桌椅凌乱的空寂。许星野的身影在门口一晃，无声地融入走廊尽头渐浓的暮色里，像一滴水融入深潭。

篮球撞击地面发出有力的节奏，鞋底摩擦着塑胶场地的声音尖锐刺耳。许星澈在场上奔跑、跳跃、呼喊，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黏在光洁饱满的额头上。每一次漂亮的配合进球，都能引来场边一阵小小的欢呼。他笑着，回应着队友的击掌，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掠过场边那些稀疏的人影，搜寻着那个不可能出现的身影。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彻底沉暗下来，路灯次第亮起，在水泥地上投下一个个昏黄模糊的光晕。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

“不打了不打了！”李闯喘着粗气，叉腰摆手，“天都黑了，再打宿舍关门了！”大家哄笑着散开。

许星澈抱起那个沾了些灰尘的篮球，告别了同学，朝着宿舍楼的方向小跑起来。新校园的路径在夜色下显得有些陌生，清冷的月光铺满了水泥路，如同流淌的薄霜。宿舍楼里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喧闹的人声隐约传来，混合着水房里哗哗的流水声。他抱着球，一路小跑上三楼，找到304的门牌，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扭。

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隙。宿舍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的月光汹涌而入，在地板上铺开一片银白的冷潭。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而奇异的味道，像是某种苦涩草药碾碎后混合着铁锈的气息，刺得许星澈鼻腔微微发痒。

一个身影背对着门，站在那片清冷的月光中央。是许星野。他脱掉了那件永远罩在身上的、洗得发白的薄外套，随意地搭在旁边的下铺床沿。上身只穿着一件贴身的白色背心，布料很薄，在月光下几乎透出皮肤的颜色。他微微弓着清瘦的背脊，右手正费力地向后探去，似乎想要够到肩胛骨下方的位置，左手则攥着一团浸透了深色液体的纱布，那刺鼻的药味正是从中散发出来。

“哥？”许星澈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

许星野的动作骤然僵住！像被无形的冰针刺中，他猛地转过身。月光毫无遮拦地泼洒在他赤裸的上半身——那绝非少年人该有的光滑脊背。狰狞的、纵横交错的疤痕如同活物般盘踞在苍白的皮肤上，深浅不一，边缘扭曲，有些地方是新生的暗红痂壳，有些则泛着陈旧的灰白色。一道深紫色的瘀痕横亘在肩胛下方，边缘肿胀，正中央赫然绽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皮肉翻卷，新鲜的血液正缓慢地从中渗出，沿着脊骨的凹陷向下蜿蜒，在背心上洇开一小片更深的湿痕。

时间在那一刻被冻结，被拉长，被月光凝固成冰冷的琥珀。许星澈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血色尽失，只剩下月光映照下的一片惨白。他圆睁的双眼死死钉在哥哥背上那片触目惊心的景象上，瞳孔深处是全然无法理解的巨大惊骇。空气仿佛被抽干了，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骤然撕裂了死寂。是许星澈怀里紧紧抱着的篮球。它从他骤然脱力的双臂间滑落，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又沉闷地弹跳了一下，滚向角落的黑暗里，徒留空洞的回响在狭小的空间里震颤。

那声闷响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许星野紧绷的神经上。他猛地扭过头，动作迅捷得带起一阵微弱的风。月光清晰地照亮了他的脸——那张总是隐在帽檐阴影下、苍白而缺乏表情的脸，此刻竟被一种近乎兽性的凶戾和恐慌彻底扭曲。那双桃花眼深处，平日的冷漠与疏离被瞬间击碎，只剩下被逼至绝境般的赤红惊怒，像两簇幽暗燃烧的鬼火，死死地、带着毁灭性的力量，钉在许星澈失魂的脸上。那目光里翻涌的，是秘密被撞破的狂怒，是领地遭侵犯的狠厉，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要将人吞噬的恐惧。

“星澈，你先出去吧，看这些对你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