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贝洛伯格的下层区,铅灰色的天空像是被冻住的泥浆,沉甸甸地压在每座建筑的顶端。
偶尔有几片雪花挣扎着从云层里钻出来,没等落地就被卷进巷道里的狂风中,化作一道转瞬即逝的白影。
昏黄的瓦斯灯沿着斑驳的石墙一字排开,灯芯在玻璃罩里噼啪作响,将那些盘虬卧龙般的锈铁管道和歪斜的铁皮屋顶映照得如同巨兽的骨架,在地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
破旧的建筑像是被顽童随意丢弃的积木,东倒西歪地挤在狭窄的街道两侧。
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有些窗户用木板钉死,木板上被人用炭笔涂画着粗俗的图案和歪歪扭扭的字迹。
狭窄的巷道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机油的腥气、汗水的酸气、劣质麦酒的苦味,还有远处屠宰摊飘来的血腥味,这些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下层区的、带着挣扎与颓败的气息。
桑博站在一个堆满废旧零件的摊位前,他那件棕色皮夹克的领口立着,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那双狡黠的绿眼睛。
夹克袖口磨出了圈毛茸茸的白边,肘部打着块深色的补丁,显然已经穿了很久。
他指尖漫不经心地敲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黄铜齿轮,齿轮边缘的齿牙缺了好几个,转动起来发出“咔啦咔啦”的涩响。
“我说,老伙计,你这价格可有点高得离谱了。”桑博的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他把齿轮举到瓦斯灯底下,眯起眼睛打量着,“看看这成色,齿牙缺了三分之一,轴孔都磨成椭圆形了。
我收回去得找铁匠重新锻打,还得买新的润滑油,算下来根本赚不到几个子儿。你这是把我当刚入行的新手糊弄呢?”
摊主是个干瘦的老头,脸上刻满了风霜的褶子,像是被刀斧劈砍过的老木头。
他正用一根铜烟杆抽着劣质烟草,闻言把烟杆从嘴里拿出来,对着鞋底磕了磕烟灰,烟灰簌簌落在满是油污的地面上。
他皱着眉头,脸上的褶子挤成一团,不甘示弱地回应:“桑博,你少跟我来这套。这可是‘银手’当年修机甲时用过的零件,你去打听打听,整个下层区找得出第二件吗?”
他用烟杆指了指齿轮内侧一个模糊的印记:“看到没?这是‘银手’的标记。多少人排着队想买,我给你开这个价,已经是看在老交情的份上了。
你要是不要,转头我就卖给隔壁的‘铁头’,他昨天还来问过呢。”
桑博正要再说些什么,一阵突如其来的骚乱猛地从街道另一头炸开。
像是平静的水面被投进了一块巨石,原本挤挤攘攘的人群突然向两侧散开,惊叫声、怒骂声、东西落地的碎裂声此起彼伏。
有人撞倒了路边的货摊,一筐土豆滚得满地都是,摊主气得跳脚咒骂;还有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被挤得踉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桑博好奇地踮起脚,越过攒动的人头张望。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正踉踉跄跄地冲过来,速度快得像是身后有恶鬼在追赶。
那身影在人群中左冲右突,白色的裙摆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露出里面同样沾着污渍的衬裙。
跑到近前时,桑博才看清那是个年轻女子。她的雪白长发凌乱地贴在脸颊和脖颈上,沾着尘土和草屑,几缕发丝被汗水濡湿,紧紧地粘在额头上。
她的耳朵尖尖的,顶端带着点淡淡的粉色,耳后覆盖着一层细密的白色绒毛——这是天狐族独有的特征。
只是,在她身后本该有尾巴的地方,此刻却空荡荡的,白色裙摆被风吹起时,能隐约看到一道蜿蜒的疤痕轮廓,疤痕周围的布料微微隆起,即使隔着衣服,也透着一股触目惊心的狰狞。
女子跑到桑博面前时,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后来桑博才发现是个滚落的土豆。
她的身体猛地向前扑去,双臂在空中胡乱地挥舞着,眼看就要重重摔在地上。
就在这时,她下意识地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却异常清丽的脸。
她的眉骨很高,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天狐族特有的妩媚,只是此刻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里写满了警惕和慌乱,像是被猎人追赶的小兽。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泪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抖着。
然而,当她的目光与桑博那双绿眼睛对上的那一刻,那慌乱中竟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
那光芒很淡,却异常清晰,像是迷路的人在漆黑的森林里突然看到了远处的灯塔,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依赖。
“救……救我。”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纤细的手指猛地抓住桑博的胳膊,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嵌进他皮夹克下的皮肉里。
桑博甚至能感觉到她的指尖在微微发抖,像是寒风中的叶片。
桑博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后就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像是有一群大象在奔跑。
伴随着脚步声的,是粗声粗气的喊叫:“抓住她!别让那小贱人跑了!”
他转头一看,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正追过来。他们个个穿着黑色背心,露出胳膊上盘虬卧龙般的肌肉,胳膊上都纹着狰狞的狼头图案,狼眼用红色的颜料涂过,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诡异的光。
为首的是个身高近两米的壮汉,肩膀宽得像座小山,脸上有道从眉骨延伸到下巴的刀疤,此刻那刀疤因为愤怒而扭曲着,让他的脸看起来格外吓人。
壮汉一眼就看到了躲在桑博身后的女子,他猛地停下脚步,巨大的惯性让他往前滑了半步,脚下的石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双手叉腰,胸腔剧烈起伏着,像是一头愤怒的公牛,恶狠狠地说:“上书言,你跑不掉的!乖乖跟我们回去,还能少受点罪,不然有你好受的!”
上书言的身体因为这声喊叫微微颤抖了一下,像是寒风中的枯叶。
桑博甚至能感觉到她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收得更紧了,指甲几乎要戳进肉里。
但她的眼神却瞬间变得决绝,像淬了冰的刀锋,死死地盯着那个壮汉。她把半个身子都藏在桑博身后,抓着他衣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怎么也不肯出来。
桑博这才明白,自己莫名其妙地被卷入了一场麻烦之中。他向来不喜欢惹事,尤其是这种一看就牵扯颇深的麻烦。
下层区的水太深,今天帮了这个,明天就可能被那个记恨,稍有不慎就会惹火烧身。
但不知为何,看着上书言那苍白的侧脸,看着她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还有她藏在眼底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他心里竟涌起一丝别样的感觉。
那感觉像是有根羽毛在轻轻挠着,又像是有颗小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让他无法说出“你自己解决”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