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博9

萤火虫的绿光在阁楼里亮了整整七天。

桑博就坐在那只积灰的木箱上，像尊生了锈的铁像。

从上层区带回来的麦饼硬得能硌掉牙，边缘被他无意识地摩挲成细碎的粉末，混着指缝里的煤灰，在膝头堆成座小小的黑丘。

掌心的伤口结了层暗红的痂，又被攥在手里的星银碎片反复蹭破，血珠渗出来，在粗糙的木箱板上蜿蜒漫延，像极了上书言最后倒在地上时，从心口漫开的那片刺目的红——那天的雪也是这样大，把她的白裙子染成斑驳的粉，像极了阁楼墙角那丛被冻坏的野蔷薇。

第七天清晨，伊拉拉踩着碎雪来了。她拄着根梨木拐杖，杖身被摩挲得油光锃亮，底端包着圈铁皮，是桑博当年用齿轮帮的废铁给她打的。

瘸着腿爬上阁楼木梯时，靴底的冰碴在每级台阶上化成水，滴滴答答落在积灰的地板上，晕开一串深色的圆点，像串没穿线的珠子。

她在梯口站了许久，看着哥哥的背影——他背脊佝偻，肩膀上落着层薄灰，像被遗忘在角落的旧零件。

“哥，该走了。”她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雾，目光扫过角落里码得整整齐齐的零件，那些都是上书言挑出来的，边缘磨得发亮，能映出模糊的人影；

扫过床底露出的破靴鞋尖，那截眼熟的白布条从靴口探出来，是从她那件洗得发白的裙子上撕下来的，当年她总说这布条能带来好运；

最后落在桑博指尖那只萤火虫上，绿光微弱却执拗，在他布满红血丝的眼底跳动，像团烧不尽的鬼火。

“上层区的铁卫查到铁爪帮的老巢了，昨天把齿轮帮的仓库翻了个底朝天，说要找阿斯托利亚的余党。”

桑博没抬头。萤火虫的翅膀在他指尖轻轻颤动，翅尖扫过他虎口的老茧，带着点微痒的暖意。“她还没走。”他喃喃地说，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皮，“你看，她翅膀上沾着阁楼的蛛网，还在等我给她找块干净的布呢。”

伊拉拉的眼圈倏地红了。她知道哥哥在等什么。

不是等萤火虫振翅飞走，而是等一句永远说不出口的道歉，等一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那年矿难后，她在黑暗的巷道里等了三天，也是这样抱着最后一点念想，直到老矿工的矿灯照进裂缝——有些等待从一开始，就注定等不到结果，就像落在掌心的雪，握得再紧也会化。

“那箱星银，我托铁匠铺的老王头换成了药。”她把个粗布包放在桑博脚边，布包上沾着铁屑，里面传来瓶瓶罐罐碰撞的轻响，“李大夫说，天狐族的毛发里藏着灵气，用雪水煮沸了泡脚，能治骨头的旧伤。我找遍了下层区的废矿堆和机甲残骸，只找到这些。”

布包的缝隙里露出几根雪白的绒毛，细软得像初春的雪，是那天从星银碎片上小心翼翼捻下来的。

桑博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萤火虫受惊似的振翅飞起，在蛛网间盘旋，绿光忽明忽暗，把他脸上的沟壑照得如同刀刻。

“她最怕疼了。”桑博突然笑了，笑声像破旧的风箱扯动，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淌，在布满煤灰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浅色的痕，“小时候在孤儿院，我用铁丝给她编小狐狸，铁丝尖刮破点皮，她能抱着我的胳膊哭半个时辰，眼泪把我袖子都打湿了。可后来……后来被铁爪帮的人追着砍，后颈被划那么深的口子，血顺着脊梁骨往下流，浸透了她那件白裙子，她都没哼过一声，只是咬着牙往前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回头冲我喊‘快跑啊桑博’。”

伊拉拉别过头，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

雪越下越大了，鹅毛似的雪片打着旋儿往下落，把下层区歪歪扭扭的破屋烂棚、锈迹斑斑的铁皮顶都盖得严严实实，像幅被冻住的、灰蒙蒙的画。

远处传来铁爪帮残余势力的争吵声，夹杂着酒瓶碎裂的脆响，很快又被风雪吞没，像从未发生过。

“哥，”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被雪水浸过的棉絮，“她不是在等你。你看那萤火虫，翅膀都快被蛛网粘住了，还一个劲往窗口飞——她是在跟你说再见啊。”

话音刚落，那只萤火虫突然振翅高飞，绿光穿过蛛网的破洞时，翅尖被蛛丝勾了一下，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像片被风吹起的叶子，随即毅然决然地冲向窗外。

绿光在漫天飞雪中划出道纤细的弧线，像颗坠向地面的流星，转瞬就被白茫茫的雪幕吞没，连点残影都没留下。

桑博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在木箱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他踉跄着扑到窗边，手指死死抓住冻得发脆的窗框，木头的毛刺深深扎进掌心的伤口，疼得他浑身发抖，却像毫无知觉。

“别走……”他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说的话……我不该带铁卫回来……我不该……”后面的话被哽咽堵在喉咙里，像块烧红的铁。

伊拉拉走过去，轻轻抱住他的后背。

他的脊梁骨像块冻僵的铁，硬得硌人，却在她的触碰下，一点点垮了下去，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个终于撑不住的孩子。

阁楼里静得只剩下风雪拍打窗棂的声响，和哥哥压抑的哭声，像钝刀子割着铁皮。

那天晚上，阁楼的油灯亮了。昏黄的光透过蒙着薄雪的窗纸，在雪地上投下块模糊的光晕，像只睁着的眼睛。

桑博把那箱星银全倒在了地上。矿石碰撞的脆响在空荡的阁楼里回荡，惊飞了梁上栖息的麻雀。

他从墙角拖出上书言留下的那根铁棍——就是她砸断铁爪帮成员膝盖的那根，棍尖还沾着点暗红的锈迹，是别人的血。

他举起铁棍，一点点砸向星银，火星溅在他脸上，烫得他眼皮直跳，却不肯眨一下。

星银是硬的，比下层区最坚韧的铁轨还硬。

他砸了整整一夜，虎口震得发麻，渗出血珠，染红了半截铁棍，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块星银才“咔嚓”一声裂成碎片。

碎片的断面里嵌着点暗红色的东西，他用指甲一点点抠出来，是块干硬的血块，早已和星银融为一体，指甲刮过的地方，露出星星点点的银白，像撒在血里的碎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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