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消息是被一阵裹挟着血沫的海浪卷进鳞渊境的。
一个从仙舟战场侥幸逃回的年轻鲛人,半边身子都被丰饶孽物的腐蚀性血液灼得焦黑,露出底下翻卷的皮肉,连说话都带着气音,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龙尊大人……被困在苍漠海峡了……白珩姑娘的箭囊空了,应星先生的玄铁刃断了……孽物太多了,像潮水一样……”
话没说完,那鲛人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族里的大巫慌忙上前施救,可上书言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苍漠海峡——她在丹枫给她的仙舟舆图上见过这个名字,那是仙舟最外围的防线,也是丰饶孽物最密集的地带,海水常年泛着诡异的紫色,据说连阳光都照不透那片海域的污浊。
她想起丹枫左臂那道反复裂开的旧伤,想起他每次来鳞渊境时金眸里总也化不开的疲惫,想起自己那些天里冰冷的话语和刻意的疏远——“龙尊大人还是专心战事吧”“鳞渊境的水不缺你这一点龙息来暖”。那些话此刻像淬了毒的冰锥,一下下扎在她心上,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蠢货……”她低声骂了一句,尾鳍猛地拍向水面,激起丈高的水花,水珠溅在珊瑚丛上,碎成一片冰凉。
她甚至顾不上向族里报备,也忘了大巫“鲛人不可轻易涉足仙舟战场”的叮嘱,只是循着那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丹枫的龙息,像一道蓝色的闪电,不顾一切地往苍漠海峡冲去。
深海的水压越来越小,水面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腥臭味和硝烟味——那是丰饶孽物特有的腐臭,混合着仙舟士兵的血味、玄铁燃烧的焦糊味,呛得她喉咙发紧,忍不住干呕起来。
越靠近战场,海水的颜色就越浑浊,时而泛着诡异的紫,那是孽物毒液的颜色;时而又被鲜血染成暗红,像一块巨大的、肮脏的画布。
漂浮的断矛上还插着半片甲胄,破碎的战旗在洋流中无力地沉浮,还有孽物被斩断的肢体——有的长着密密麻麻的眼睛,有的覆盖着黏腻的绿毛,像垃圾一样在水中翻滚。
她终于在一片断裂的巨舰残骸旁,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丹枫已经完全化作龙形,那身曾让她惊艳的莹白龙鳞,此刻沾满了暗红的血污和黑色的淤泥,不少鳞片被孽物的利爪硬生生掀飞,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皮肉,金色的血液顺着伤口汩汩流出,在海水中荡开一圈圈刺目的光晕。
他的龙角断裂了一截,断口处还沾着孽物墨绿色的粘液,原本璀璨的金眸此刻布满了血丝,却依旧燃烧着熊熊怒火。
一头长着无数触须的孽物从侧面扑来,触须上的倒刺闪着寒光。丹枫巨大的龙尾猛地横扫,“啪”的一声将那孽物抽成碎片,可他自己也踉跄了一下,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每一次挥动利爪,每一次喷吐龙息,他的动作都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迟滞,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可那双金眸里的决绝,却丝毫未减。
不远处,白珩正跪在一块浮冰上,右臂上插着一支孽物的骨刺,鲜血染红了她半边衣袖,顺着指尖滴落在冰面上,瞬间凝结成红色的冰晶。
可她依旧咬着牙,用仅剩的左手死死拉着那张几乎要散架的破风弓,一箭射出,精准地穿透了试图偷袭丹枫的孽物眼睛。
“丹枫!左边!那东西会隐身!”她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丹枫猛地转头,龙息喷薄而出,金色的火焰将那头刚显形的孽物烧成了灰烬。
他看向白珩的眼神里,没有半分上书言曾臆想的温柔,只有战友间生死与共的默契,以及对同伴受伤的担忧:“撤后!你的伤再不处理……”
“少废话!”白珩打断他,又一箭射出,箭羽擦过丹枫的龙角,射中了他身后另一头孽物的咽喉,“景元的援军还有一炷香就到,撑住!你要是倒下了,我们这仗就白打了!”
上书言静静地悬浮在水中,看着丹枫一次次冲进孽物最密集的地方,看着他为了护住身后的白珩和其他幸存的士兵,硬生生用身体挡住孽物喷吐的毒液,看着他那身曾在珊瑚丛旁闪耀着温润光芒的莹白龙鳞,此刻沾满了血与泥,却依旧在阳光下反射出不屈的光芒。
那些天里的猜忌、醋意、冰冷的话语,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无比可笑。
她所谓的“背叛”,不过是他与战友在生死间相互扶持的信任;她所谓的“自私”,是因为她从未真正看清过他肩上的重担。他不是属于她一个人的龙尊,他是仙舟的守护者,是无数人赖以生存的希望。
而她,却因为那点可笑的占有欲,在他浴血奋战的时候,还在深海里生着闷气,甚至盼着他“不必再来”。
一股巨大的愧疚和心疼猛地击中了她,让她忍不住捂住了嘴,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混在浑浊的海水中,分不清哪滴是泪,哪滴是血。
她多想冲上去,哪怕只能为他挡一下攻击,哪怕只能递上一片止血的海草,可她知道,此刻的她,贸然上前只会成为他的累赘。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最后一头孽物发出凄厉的惨叫倒下,战场才终于恢复了死寂。
硝烟渐渐散去,露出被血与火熏黑的天空,海面上漂浮着层层叠叠的尸体,有士兵的,也有孽物的,只剩下断壁残垣在洋流中微微晃动。
丹枫缓缓变回人形,刚一站稳便踉跄了一下,若不是身旁的白珩伸手扶了他一把,他几乎要栽倒在冰冷的海水中。
他身上的伤口太多,月白的长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被血渍和污泥浸透,左臂无力地垂下,绷带早已被染红,显然是旧伤又加重了。
白珩走过来,递给他一块干净的布条,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能喘口气了,景元的人已经到了。”
丹枫接过布条,刚要说话,目光却突然一顿,看向了不远处的海面。
上书言慢慢游了过去,银蓝色的长发在浑浊的海水中显得有些黯淡,发梢的珍珠也磕掉了一颗,露出底下的线头。
她停在他面前,看着他满身的伤痕,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看着他金眸里强撑的疲惫,嘴唇动了动,却发现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后,她只是深深地低下头,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对不起……丹枫,我错了。”
丹枫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看着她眼底毫不掩饰的愧疚和心疼,看着她尾鳍因紧张而微微蜷缩的样子,紧绷了太久的神经突然一松,所有的疲惫和伤痛,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不顾自己身上的血污,也不顾她还带着海水的湿气,猛地伸出右臂——那只尚且完好的手臂,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怀抱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却异常温暖,带着让她安心的龙息。
上书言愣了一下,随即也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环住他的腰,生怕碰疼了他的伤口,将脸埋在他染血的长袍里,眼泪无声地浸湿了布料,滚烫的泪珠透过衣料,烫在他的皮肤上。
“傻瓜……”丹枫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丝无奈,更多的却是失而复得的珍视,“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没能早点跟你解释清楚,让你……”
“不,是我太狭隘了。”上书言摇摇头,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我只想着自己,没有想过你有多难,没有想过你面对的是什么……”她想起那些关于白珩的流言,想起自己看到他们并肩时的醋意,只觉得羞愧难当。
“都过去了。”丹枫收紧了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只要你没事就好。”
阳光终于穿透了弥漫的硝烟,照在相拥的两人身上,给他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白珩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嘴角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悄悄转身走开,给他们留下了独处的空间。
她知道,有些误会,只有经历过生死的考验,才能彻底消解。
误会像被阳光驱散的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经历过这场残酷的战争洗礼,他们之间的感情不再仅仅是珊瑚丛旁的低语和试探,更多了一份理解,一份信任,一份愿意与对方共同承担风雨的坚定。
丹枫低头,看着怀里还在微微颤抖的上书言,金眸里满是温柔,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她:“等战事结束,我带你去看花灯,好不好?就我们两个。”
这次,上书言没有别扭,也没有躲闪,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将脸埋得更深,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却无比清晰:“好。”
她知道,未来的路或许依旧充满荆棘,甚至可能比这场战斗更加残酷,但只要他们能像此刻这样,紧紧握住彼此的手,就没有什么困难是过不去的。
至少,他们再也不会让误会,成为隔开彼此的墙。
而那盏承诺中的花灯,也成了他们在战火中,共同守护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