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的硝烟终于在三个月后散尽。
当最后一头丰饶孽物在丹枫的龙息中化为灰烬时,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腐臭与血腥,而是一种近乎死寂的空旷。
仙舟联盟的士兵们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那欢呼声震得残破的战旗猎猎作响,旗面上的破洞在风中张合,像无数个无声的叹息。
可这欢呼传到丹枫耳中,却只剩下一片空洞的回响,像隔着厚厚的冰层,模糊而遥远。
他们赢了,守住了仙舟的每一寸土地,城墙的裂痕里还嵌着孽物的碎骨,可他却永远失去了那个会在珊瑚丛里对他别扭地挑眉、会用尾鳍为他拨亮发光海草的鲛人——那个让他觉得龙尊的重担也能暂时放下的上书言。
他遣散了前来慰问的战友。
景元欲言又止的关切,眼神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白珩带着歉意的眼神,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应星沉默地递来疗伤的丹药,瓷瓶上还沾着未擦净的血渍。
他都一一避开了,只是摇了摇头,那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独自一人,化作莹白的龙形,沉默地穿过汹涌的洋流,没有目的,却又无比清晰地朝着一个方向——鳞渊境。
龙尾划过水面时,带起的不再是金色的涟漪,而是一串细碎的、冰冷的水花,那些水花落在水面,瞬间便被吞没,了无痕迹。
还是那片熟悉的水域。
幽蓝的海水像一块巨大的、温润的玉,温柔地包裹着他,却暖不了他早已冰封的心。
珊瑚丛依旧像当年初见时那般斑斓——最外围的红珊瑚枝桠舒展如火焰,每一片珊瑚虫的触须都在水中轻轻颤动,仿佛还残留着她尾鳍扫过的微痕。
往深处去,粉珊瑚攒成蓬松的云霞,浅粉到深粉的渐变里,藏着潮汐的密码,却再也藏不住她银蓝色的长发;而最深处的紫珊瑚,依旧神秘得像一片凝固的星河,在微光中流转着暗紫的光泽。
无数细小的荧光虾在珊瑚的褶皱与缝隙间窜动,它们尾部的微光忽明忽暗,照亮了那些细碎的缝隙,像撒落的星子,却再也照不亮她藏在珊瑚后的侧脸。
冷泉旁的凝露草还在,叶片细长,泛着淡淡的蓝光,叶片上凝结着晶莹的露珠,在水流中轻轻摇晃,折射着微弱的光,像谁没哭完的眼泪,悬在草叶上,迟迟不肯落下,怕惊扰了这片沉寂。
一切都和他们曾经共度的那些美好时光一模一样,珊瑚还是那片珊瑚,冷泉还是那汪冷泉,可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空气里没有了她银蓝色长发拂过水面的轻响,没有了她尾鳍扫过珊瑚枝桠的细微震动,更没有了她那句带着冰碴却藏着暖意的“你又来了”。连水流的声音,都像是被抽走了温度,变得格外清冷。
他停在那丛巨大的玫瑰珊瑚旁——那是他们初见时,她藏身的地方。
珊瑚的红色依旧鲜艳,触须在水中轻轻摆动,像跳动的火焰,可再也不会有半张带着好奇与警惕的脸从后面探出来,再也不会有银蓝色的长发在珊瑚后若隐若现,发梢的珍珠偶尔碰撞出细若蚊蚋的脆响,那声音曾像蛛丝断裂,却清晰地刻在他的记忆里。
“书言,”他低声唤道,声音被水流滤得极轻,却带着化不开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的玉石,“你看,这里的珊瑚还是老样子,红得像你歌会时戴的珊瑚花。那年歌会,你说紫珊瑚为你亮了,你不知道,我就在远处看着,觉得那光比任何星辰都亮。”
回应他的,只有水流穿过珊瑚枝桠的“沙沙”声,那声音轻柔,却像谁在无声地叹息,在空旷的水域里回荡,带着无尽的悲凉,一圈圈扩散开去,直到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他沿着冷泉旁的礁石慢慢游弋,龙尾划过沙地,带起一串细沙,那些沙粒在水中打着旋儿,缓缓落下,像他心头那些抓不住的回忆。
他记得,她曾在这里用尾鳍故意蹭他的手背,骂他“陆上的家伙不懂深海的规矩”,尾鳍上的鳞片擦过他的皮肤,带着微凉的触感,却在他心上留下一片滚烫。
记得她采凝露草时,会微微歪着头,银蓝色的长发垂落在草叶上,沾起细小的露珠,阳光透过水层照在她发梢的珍珠上,泛着细碎的光,她会偷偷抬眼看他,发现他在看时,又慌忙低下头,耳根泛起浅红。
记得他们并肩看荧光虾迁徙时,她的肩膀偶尔会碰到他的手臂,然后像被烫到似的迅速弹开,却又会在几秒后悄悄靠近,直到两人的手臂再次轻轻相贴,能感受到彼此皮肤下血液的流动。
那些细碎的、温暖的瞬间,此刻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心脏,不致命,却带着绵长而尖锐的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进了冰冷的针,刺得肺腑生疼。
他化为人形,坐在他们曾经坐过的那块礁石上。
冷泉的寒气从水底漫上来,冻得他指尖发麻,可他却毫不在意,仿佛只有这份冰冷,才能让他稍微清醒一点,才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他伸出手,指尖在空中虚虚地划过,仿佛还能触碰到她冰凉的皮肤,还能感受到她发梢珍珠的温润,可指尖所及,只有一片虚无的水流,带着刺骨的寒意,从指缝间溜走。
“你说过,鳞渊境的珊瑚会记得我们,”他望着那丛玫瑰珊瑚,金眸里的光黯淡得像将熄的烛火,连带着周身的龙息都染上了一层灰败,“可它们记得的,是不是也包括你离开时,那双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你最后看我的时候,是不是还在怪我没能保护好你?”
他在鳞渊境待了很久,久到连族里最年长的鲛人都知道,这片水域里住着一位沉默的龙尊。
他们不敢靠近,只远远地看着他日复一日地坐在珊瑚丛旁,看着他对着冷泉发呆,看着他用指尖轻轻抚摸那些曾经被她的尾鳍蹭过的海草,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仿佛怕惊扰了草叶里沉睡的回忆。
他会在月圆之夜,亲自潜入暗礁区,那里的礁石依旧锋利,像他们初见时一样。
他采一朵盛放的幽荧花,小心翼翼地放在冷泉边——那是她曾经想送给她的礼物。
花朵的蓝光在黑暗中摇曳,像她海蓝色的眼眸,却再也不会对他露出带点倔强的笑意,再也不会映出他的身影。
他会对着幽荧花坐一整夜,直到花瓣在晨光中渐渐失去光泽,像他一点点流逝的希望。
他会对着珊瑚丛,一遍遍讲述仙舟的战事,讲述景元如何重整防线,如何安抚百姓,说那孩子越来越有大将风范了。
讲述应星新锻造的兵器有多锋利,据说能斩断最坚硬的孽物甲壳,只是他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把新兵器往战场上带了。
讲述白珩的箭术又精进了多少,一箭能射穿三里外的靶心,只是她射箭时,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笑得无忧无虑了。
他知道她听不到,可他还是想讲,就像从前她坐在他身边,托着下巴,听他讲持明族的轮回秘密那样,眼神里带着好奇的光。
他讲着讲着,声音就会哽咽,然后陷入漫长的沉默,只有水流声在耳边轻轻作响,像她曾经哼唱的、不成调的祈福调。
时光流逝,鳞渊境的珊瑚依旧年复一年地绽放、凋零,荧光虾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迁徙,冷泉的水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可丹枫的心上,却永远留下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那伤口像一道深不见底的裂谷,在每一个想起她的瞬间隐隐作痛,在每一次看到熟悉的景物时撕裂开来,流淌出带着血温的思念,那思念浓稠得化不开,像冷泉里永远不化的冰。
他用余生来思念那个银蓝色长发的鲛人女子。
思念她别扭的温柔,思念她被戳中心事时泛红的耳根,思念她尾鳍扫过水面时激起的涟漪,思念她唱歌时珊瑚都会跟着发光的模样,更思念她最后落在他额头上的、冰凉的吻。
那吻像一道烙印,刻在他的骨血里,永远也无法磨灭,每当他呼吸一次,那烙印便疼一次,提醒着他失去的一切。
仙舟的史书会记载持明龙尊在倏忽之乱中的赫赫战功,会称颂他为守护仙舟付出的牺牲,会将他的名字与“英雄”二字永远绑定。
可没有人会知道,在遥远的鳞渊境,有一位龙尊,用漫长的岁月,守着一片珊瑚丛,守着一汪冷泉,守着一份永远无法说出口的思念,直到生命的尽头。
那片水域,曾是他们爱情的见证,成了他余生唯一的归宿,也成了他永恒的牢笼。
他困在那里,困在回忆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与思念为伴。
直到龙鳞褪去光泽,不再莹白如玉;直到金眸失去神采,不再亮如星火;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眼前浮现的,依旧是初见时,那个藏在珊瑚丛后,用海蓝色的眼眸好奇地望着他的鲛人,她的银蓝色长发在水中轻轻飘荡,发梢的珍珠,在微光中闪着温柔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