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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清晨的枬城,风里已渗进薄薄的凉意。萧域拖着那个饱经风霜的黑色吉他包,站在一栋陌生的、以暖阳为主调的庞大建筑前,像一粒随风而起的沙子。崭新的校服——黑色西裤配浅蓝V领毛衫,套在他身上倒是没有以前那样别扭,勒得他浑身不自在。他稍稍整理了一下一丝不苟的领带结,指尖残留着昨夜在廉价旅馆里反复擦拭琴弦时沾上的松香气味。
凌美附中,美术生的圣殿。音乐生的……流放地。
再见了
他逃出来了……但是……梧桉附中……这会是另一个牢笼吗?
凌美的永远无声地吞噬着穿灰色制服的学生。空气里漂浮着松节油、炭笔灰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优等生”的疏离感。
但是这里似乎不太一样。
熙熙攘攘的阳光平均散布在每一个穿着浅蓝色校服的学生身上。
和凌美的氛围不同,这里的学生走在路上没有规规矩矩,没有不苟言笑,甚至还有在走廊互相追逐,嘻嘻哈哈打闹的同学……
偶尔还掺杂着几声国粹……
这里的一草一木无不都散发着轻松的气息。
萧域深吸一口气,迈开长腿,硬底的短靴踩在光洁如镜的走廊地砖上,发出空旷的回响。
吉他包笨重地撞了一下他的腿侧。几乎是立刻,那些原本低垂或匆匆掠过的视线,被这突兀的声响和更突兀的乐器吸引,纷纷钉在了他身上。
“吉他?”一个抱着厚厚画册的男生停下脚步,镜片后的眼睛带着惊奇。
旁边挽着手的两个女生窃窃私语,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钻进萧域的耳朵:“音乐部的?!迷路了吗?这边是美术部啊。”
“看着不像新生啊……转学生?”
“!快去……论坛上发一下!大帅哥啊!”后面的话被刻意压低了。
不用想他都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萧域自嘲的笑了一下。
果然音乐生比美术生低人一等。
萧域下颌线绷紧,眼神淬了冰,直直射向声音来源。那两个女生被他看得一缩,匆匆扭过头快步走开。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手却无意识地攥紧了吉他包的背带,指节用力到发白。温习薇……这个名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人还没出现,她的阴影已笼罩下来。他想起小叔萧未昀的话:“换个地方,让他们看看失去你是他们最大的错误。” 可在这片陌生的暖阳色里,他却觉得有些不适应。
有一个绑着马尾浑身散发着“大姐大”气质的美术生抱着画册气势逼人走过来直视他。
萧域有些烦躁地和她对峙,握着吉他包的手不自觉攥紧 。
“你………”那女生缓缓开口。
是来搞针对还是来嘲弄的?
来吧,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你能和我合张影吗?!”
啊?
萧域愣了
周围怯生生的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笑,还有在吹口哨起哄的。
“念念姐就别骚扰我们新同学了!杨老师让您交速写!”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在3楼吼了一嗓子。
“等等要个联系方式也行!”被称为念念姐的“大姐大”一脸不甘心被拖走,恋恋不舍望着萧域。
萧域:……
教导处那位戴着金丝眼镜的副主任笑眯眯地地交代着注意事项,递给他一张课程表和校园卡。萧域只捕捉到几个关键信息:高二(7)班,班主任姓周,音乐部独立在校园最西侧那栋楼。
“音乐部那边练习室需要提前预约登记,”副主任推了推眼镜,笑得很和蔼“另外,非开放时间,请不要在主楼随意练习乐器……”
“以免干扰美术部的学生们画画?”萧域眉峰一挑
“……以免太多美术生围观,造成踩踏事故。”
副主任愣了,有点不明白他的脑回路:“这是规定。上课的时候艺术楼需要安静。好了,周老师应该已经在等你了。”
萧域抓起那张薄薄的课程表和校园卡,有点没回过神。门在他身后合上,隔绝了那张不太真实的和蔼的的脸。
他需要找个地方透口气,这无处不在的和谐和若有若无的暖心是怎么回事?
他凭着模糊的方向感在迷宫般的回廊里穿行,只想尽快远离人群。拐过一个弯,空气里的松节油气味骤然浓烈起来。他推开一扇虚掩的、没有任何标识的厚重木门。
闯入的瞬间,视野被强烈的色彩和混乱填满。
不是教导处那种的规整。巨大的空间里,高窗透下几束倾斜的光柱,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无数画架像森林般矗立,有的蒙着布,有的支着未完成的画布,色彩浓烈地碰撞着。空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油彩、松节油、丙烯颜料混合的复杂气息。
就在他闯入的刹那,灾难发生了。
靠近门边的一个画架被他的吉他包猛地刮到,支撑不稳,猛地朝一侧倾倒!画架上那幅巨大的、似乎刚刚泼洒过浓郁蓝色颜料的半成品画布,像一片失控的彩色海浪,狠狠拍向旁边另一个画架。多米诺骨牌效应瞬间触发!
“哗啦——哐当!”
倾倒的画架撞上另一个,颜料罐叮叮当当滚落,飞溅出刺目的红、黄、绿。调色盘摔在地上,颜料糊成一团。一个水桶被踢翻,浑浊的洗笔水迅速在地面漫延开去。惊呼声此起彼伏,原本安静专注的画室瞬间炸开了锅。
“我的画!”
“谁啊?!看着点路!”
“天哪!我刚调的颜色!”
萧域僵在门口,像被钉在原地。他下意识地护住身侧的吉他包,手背上却溅上了几点冰凉黏腻的钴蓝色。一片狼藉和数道惊愕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让他无所遁形。他喉咙发紧,那句“对不起”卡在喉咙里,又硬又涩。
就在这片混乱的中心,在倾倒的画架和泼洒的颜料形成的狼藉隔离带后面,一个人影缓缓直起身。
光线恰好打在那人身上。他手里还举着一个调色盘,几滴浓稠的钴蓝色正顺着他纤细白皙的指尖滑落,“啪嗒”一声,砸在地板一片狼藉的颜料污渍上。他显然也完全懵了,清澈的眼睛微微睁大,像受惊的小动物,直直地望向门口的不速之客。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萧域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那双眼睛……纯粹、干净,带着点茫然的无措,在混乱的背景里亮得惊人。
闻笙!
那个在萧未昀画廊的彩色玻璃窗下,给他递纸巾的、像只小动物般安静又莽撞的少年!
闻笙也认出了他。那双漂亮的猫眼里先是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随即被强烈的慌乱取代。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把调色盘往旁边还算完好的架子上一搁,也顾不上指尖还在滴落的蓝颜料,几步绕过地上倾倒的障碍物,快步走到萧域面前。
“对、对不起!”闻笙的声音不大,带着急促的喘息,像被惊吓到的猫。他微微仰着头,眼神里是真切的歉意和紧张,仿佛这场混乱是他造成的一般,“你……你没事吧?有没有撞到哪里?颜料弄到你身上了吗?”他的目光飞快地在萧域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他手背上那几点刺目的蓝上。
萧域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的蓝色污迹,又抬眼看向闻笙。少年额前的碎发因为刚才的动作有些凌乱,脸颊微微泛红,那双干净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自己的影子——一个提着笨重吉他包、格格不入又狼狈不堪的闯入者。
周围的喧闹指责似乎被无形的屏障隔开了。萧域盯着闻笙沾满蓝色颜料、显得有些无措的手,那抹蓝色刺眼又突兀,像某种格格不入的烙印。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干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穿透了画室残留的嘈杂:
“你在这里……”也是被看不起的异类吗?
他的目光从闻笙染蓝的指尖移到他脸上,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探究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共鸣。
但是那句刺骨的话却在对着少年发光的眼眸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