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川醒来时,窗外的月光正落在床沿,像一层薄薄的霜。
他动了动手指,输液管里的液体顺着血管缓慢流淌,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他偏过头,看见趴在床边的陆星纪。
男人睡得很沉,眼下的乌青重得像被墨染过,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那双总是盛满锐气的眼睛。他的手还紧紧攥着江云川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固执,像高中时在天台,他把那把黑色雨伞塞进自己手里时的样子。
江云川的心脏忽然抽痛了一下。
他想起陆星纪在公寓里念的那些补全的日记,想起那些被泪水晕开的字迹,想起自己倒下去前,对方惊恐的眼神。原来这个人,也藏着这么多没说出口的话,像他那些锁在抽屉里的信,一封封,都写满了错过的时光。
可错过就是错过了。
就像高中时那本被传阅的日记,像复读时窗帘后那个淋雨的身影,像酒会上那句疏离的“陆总好”,像庆功宴上那句伤人的“全靠我”。伤口结了痂,又被反复撕开,早已烂到了骨头里,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愈合的。
他轻轻抽回手,陆星纪却猛地惊醒,眼里的迷茫瞬间被恐慌取代:“云川?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叫医生?”
江云川别过脸,看向窗外:“不用。”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刚醒来的沙哑,却像一道无形的墙,把两人隔在了两个世界。陆星纪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对方手腕的温度,那点暖意却烫得他心口发疼。
“我……”陆星纪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哽得厉害。那些在公寓里没说完的话,那些在ICU外想了无数遍的忏悔,此刻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病房里陷入了沉默,只有监护仪的声音在单调地重复。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高中时天台上漏下的阳光,明明灭灭,却照不进彼此心里的阴影。
二、失控的温柔
陆星纪开始每天守在病房里。
他推掉了公司所有的事,把决策权暂时交给副手,自己则像个普通护工一样,帮江云川擦脸、喂水、读新闻。江云川大多数时候都沉默着,要么闭着眼假装睡觉,要么望着窗外发呆,从不回应他的话。
可陆星纪没放弃。
他记得江云川高中时喜欢吃城南那家老字号的馄饨,每天早上五点就起床,开车穿过半个城市去买,回来时馄饨还冒着热气。江云川看着他把碗放在床头柜上,眼神没有波澜:“我不想吃。”
“吃一点好不好?”陆星纪放低了姿态,语气里带着恳求,“医生说你需要营养。这家馄饨……你以前每次放学都要绕路去买,说汤里放了独家的香料。”
江云川的睫毛颤了颤。他确实喜欢那家馄饨,高中时省下饭钱,每周五放学都会去买一碗,坐在店里慢慢吃,有时能看到陆星纪和朋友从门口经过,说说笑笑的,像一道遥不可及的光。
可那是以前了。
“扔了吧。”他闭上眼,声音冷得像冰,“我现在不喜欢了。”
陆星纪拿着碗的手僵住了。馄饨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看着江云川苍白的侧脸,忽然觉得无比无力。他以为自己知道对方所有的喜好,却忘了人是会变的,就像他再也不会像高中时那样,在天台放一瓶温牛奶,就觉得拥有了全世界。
几天后,陆星纪带了一把吉他来。
是高中时那把,琴身上还有被摔过的痕迹,弦换了新的,却依旧能看出岁月的磨损。他坐在病房的椅子上,指尖拨动琴弦,熟悉的旋律流淌出来——是那首《夜空中最亮的星》。
江云川猛地睁开眼。
他记得这个旋律。高中时的天台,陆星纪就是弹着这首歌,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像一个孤独的剪影。那时他以为对方是耀眼的太阳,却不知道太阳也有自己的阴影,就像这首歌,明明是唱星星,却带着化不开的孤独。
“还记得吗?”陆星纪的声音很低,弦音在他指尖跳跃,“高二那年校庆,你在台下听我弹这首歌,手里攥着一个荧光棒,捏得都变形了。”
江云川的呼吸顿了顿。他确实记得。那天校庆晚会,陆星纪作为压轴表演,弹的就是这首歌。他坐在观众席的最后一排,手里的荧光棒是同学塞给他的,他却紧张得一直攥着,直到演出结束,塑料壳都被捏碎了。
原来那个人,也注意到了角落里的自己。
可那又怎么样呢?
“别弹了。”江云川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听腻了。”
陆星纪的指尖停在琴弦上,音乐戛然而止。病房里的沉默比刚才更甚,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他看着江云川紧绷的侧脸,忽然意识到,自己所有的温柔,在此刻都变成了一种负担,像强行剥开对方结好的痂,只会让伤口更疼。
他收起吉他,声音哑得厉害:“对不起。”
江云川没再说话,重新闭上了眼睛,眼角却有一滴泪滑落,顺着鬓角,悄无声息地没入枕头里。
他不是不感动,只是不敢再信了。
就像陆星纪的母亲当年那句警告,像他未婚妻那张亲密的照片,像庆功宴上那句伤人的话,每一次的靠近,都带着刺,扎得他遍体鳞伤。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赌一次了。
三、梧桐叶的阴影
陆星纪的母亲是在一个下午来的。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香奈儿套装,妆容精致,手里拎着一个果篮,站在病房门口,眼神里的轻蔑像淬了毒的针,刺得江云川很不舒服。
“江先生,我能和你单独谈谈吗?”她没看陆星纪,语气里的傲慢和当年如出一辙。
陆星纪立刻站起来,挡在江云川身前:“妈,你回去!这里不欢迎你!”
“陆星纪,你让开。”陆母的声音冷了下来,“我是你母亲,不是来闹事的,只是想和江先生说几句话。”
“我没什么好跟你说的。”江云川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平静,“陆夫人要是没别的事,就请回吧。”
陆母的脸色沉了沉,她绕过陆星纪,走到病床边,将果篮放在床头柜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江先生,我知道你恨我。”她看着江云川,眼神里带着一丝施舍般的怜悯,“当年的事,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但我也是为了星纪好,我们陆家……不能有这样的丑闻。”
“丑闻?”江云川笑了,笑声里带着嘲讽,“在陆夫人眼里,我对他的喜欢,就是丑闻?”
“难道不是吗?”陆母的声音尖锐起来,“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抑郁症,器官衰竭,你能给星纪什么?他为了你,和家里决裂,公司都快保不住了,你就这么心安理得地拖累他?”
“妈!你别说了!”陆星纪想上前阻止,却被母亲推开。
“我偏要说!”陆母指着江云川,语气激动,“你以为星纪是真的爱你吗?他只是年少时没得到,现在不甘心!等他新鲜劲过了,你以为他还会守着你这个病秧子?当年要不是你那本日记,星纪怎么会分心?他本来可以……”
“够了!”江云川猛地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急促,“你出去!”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毫无血色,监护仪的警报声尖锐地响起。陆星纪冲过去按住他,声音里带着哭腔:“云川!别激动!医生!医生!”
护士和医生很快冲了进来,病房里一片混乱。陆母被挤到一边,看着江云川痛苦的样子,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却很快被冷漠取代,她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江云川被注射了镇静剂,很快又昏睡过去。陆星纪坐在床边,看着他苍白的脸,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想起高中时,母亲拿着那本日记找到自己,语气严厉地说“离那个转学生远点”;想起复读时,母亲拦着自己不让去找江云川,说“他就是想攀高枝”;想起订婚时,母亲说“这是为了公司,你必须答应”。
原来这么多年,母亲一直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道鸿沟,像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投下的阴影,笼罩了他们整个青春,甚至延伸到了现在。
他以为自己和家族决裂,就能斩断这一切,却忘了阴影早已刻进了江云川的骨子里,让他在每一次靠近时,都带着被伤害的恐惧。
陆星纪握住江云川的手,指尖冰凉。他看着对方沉睡的脸,忽然明白,有些伤害,不是一句“我错了”就能弥补的,不是“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就能抵消的。
就像那片梧桐叶的阴影,落在心里太久,早已长成了参天大树,根须盘错,拔不掉,也砍不断,只能任由它在彼此的世界里,继续投下无法驱散的黑暗。
四、未圆的星梦
江云川的情况在陆母来过之后,又恶化了。
他开始拒绝进食,对治疗也极度抗拒,医生说他的求生意志再次降到了冰点,身体机能在加速衰退。陆星纪守在床边,看着他一天天消瘦下去,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束微弱的光,一点点走向熄灭。
一天晚上,江云川忽然醒了,精神难得地好。
他让陆星纪扶他坐起来,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的星空。今晚的星星很亮,像高中时天台上看到的那样,密密麻麻地铺在深蓝色的天幕上。
“陆星纪,”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你还记得吗?高中毕业晚会,你说要带我去看天文馆的星图。”
陆星纪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点点头,喉咙哽得厉害:“记得。”
“我当时……其实很想去。”江云川的目光落在远处的一颗星星上,眼神里带着一丝缥缈的向往,“我甚至查了那座天文馆的资料,知道它的穹顶有多大,知道它能模拟多少种星象。”
“那为什么……”陆星纪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因为你妈妈来找过我了。”江云川转过头,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就在毕业晚会前一天。她说如果我敢跟你去同一个城市,就会让我爸妈在单位待不下去,让我永远抬不起头。”
陆星纪的瞳孔骤然收缩。他从不知道这件事。他一直以为江云川是因为那本日记,因为误会才选择复读,却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的威胁。
“我那时候很怕。”江云川笑了笑,笑容里带着苦涩,“我爸妈那么辛苦才供我考上大学,我不能因为自己的一点私心,就让他们被人戳脊梁骨。所以我跟你说我复读了,看着你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我比谁都难受。”
“后来我考上了另一座城市的大学,离这里很远。我以为这样就能躲开了,却没想到……”他的声音顿了顿,眼底涌上一层水汽,“还是逃不掉。”
逃不掉对这个人的在意,逃不掉那些错过的时光,逃不掉心里那道从未愈合的伤口。
陆星纪再也忍不住,抱住他,眼泪砸在他的肩膀上,滚烫而绝望:“对不起……云川,对不起……”
江云川没有推开他,只是任由他抱着,眼神依旧望着窗外的星星,像在看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
“陆星纪,”他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如果……我是说如果,当年没有你妈妈,没有那本日记,没有那些误会,我们会不会……”
他没说完,因为他知道,没有如果。
就像云与星,看似在同一片天空,却永远隔着无法跨越的距离。就算偶尔交汇,也只会是一场短暂的流星雨,留下的,只有满地冰冷的灰烬。
江云川的头靠在陆星纪的肩上,呼吸渐渐变得微弱。他看着窗外最亮的那颗星,忽然想起高中时放牛奶的那个天台,想起那张泛黄的便签,想起陆星纪留在上面的那两个字——“谢谢”。
原来所有的开始,都带着温暖的底色,只是后来被现实和误解,染成了一片灰暗。
他轻轻闭上眼睛,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终于卸下了所有的重担。
陆星纪抱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里的人在一点点变轻,像一片即将被风吹走的云。他想喊,想叫医生,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任由绝望像潮水一样将自己淹没。
窗外的星星依旧明亮,却再也照不亮病房里那片浓重的黑暗,和两个被命运捉弄的人,那场迟到了太久,也注定无法圆满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