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呼吸机的谎言
江云川再次睁开眼时,消毒水味呛得他猛咳起来。
喉咙里插着管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金属的凉意,监护仪的“滴滴”声比记忆里更刺耳。他转动眼球,看到趴在床边的陆星纪——头发白了大半,眼下的乌青重得像被人打了一拳,指缝间露出的手腕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是他“去世”那天留下的。
江云川的心脏骤然缩紧。他没真的死,是医生用了最极端的治疗方案,让他进入深度昏迷,对外宣称“抢救无效”。他听到了陆星纪在病房里的哭喊,听到了监护仪拉响长鸣时,对方发出的、像被撕碎的野兽般的呜咽。
他想睁眼,想告诉他“我还在”,可身体像灌了铅,连指尖都动不了。只能任由黑暗再次吞噬意识,任由那个人,在他制造的死亡里,彻底崩溃。
“云川?”陆星纪猛地抬头,眼里的血丝瞬间炸开,他扑到床边,手却在离江云川脸颊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你……你醒了?”
江云川眨了眨眼,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他想说“对不起”,想说“我骗了你”,可气管切开的管子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陆星纪却懂了。他握住江云川插着针管的手,指腹反复摩挲着那片冰凉的皮肤,眼泪砸在被子上,像下了场无声的雨:“别说了……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医生在他割腕被救回来后,终于说了实话——江云川求他们这么做的,说“只有我死了,他才能好好活下去”。
原来这个人,连“死亡”都在替他着想,用最残忍的方式,逼他放手。
可他放不了。
就像放不了高中时那本被传阅的日记,放不了复读时窗帘后那个模糊的身影,放不了酒会上那句疏离的“陆总好”,放不了庆功宴上那句吼出来的“我不需要”。
这些年的执念,早已刻进了骨头里,就算对方真的死了,他也会守着那座天台,守着那些回忆,过一辈子。
二、迟来的坦白
江云川拔掉气管插管那天,咳得撕心裂肺。
医生说他恢复得很好,昏迷时潜意识里的求生欲救了他。陆星纪坐在床边,一勺勺喂他喝温水,动作笨拙得像第一次给病人喂饭。
“为什么要骗我?”陆星纪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
江云川避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我想让你走。”
“走不了。”陆星纪放下水杯,指尖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转过头,“江云川,你看着我。从高二那天递伞开始,我就走不了了。”
他的眼神太烫,像高中时落在天台的阳光,烤得江云川无处遁形。那些被死亡暂时压下去的伤口,在这一刻被狠狠撕开,露出底下溃烂的血肉。
“你妈妈会杀了我的。”江云川的声音发颤,“她找到过我,说如果我再出现在你面前……”
“我已经和她断绝关系了。”陆星纪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我把公司股份全部转让,换了她永远不出现在你面前。云川,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你了。”
江云川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他知道陆星纪为了取消婚约和家里决裂,却不知道他为了彻底斩断关系,连家族产业都不要了。
那个从小被当作继承人培养的天之骄子,那个在酒会上意气风发的陆总,为了他,变成了一无所有的普通人。
“不值得。”江云川的声音哑得厉害,“我给不了你什么,我一身的病,我……”
“你活着就好。”陆星纪捂住他的嘴,眼眶红得吓人,“你活着,就值得。”
他俯下身,额头抵着江云川的额头,呼吸交缠在一起,带着消毒水和眼泪的味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高二暴雨天,我不是碰巧路过。我看到你站在教学楼门口,抱着书包发抖,看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把伞给你。”
“天台的牛奶,我每天都喝。凉了也喝,因为知道是你放的。”
“日记本被抢走那天,我后来回去找过你。在天台角落看到你缩成一团,像只受伤的小兽。我想抱你,可我怕你更怕我。”
“毕业晚会,你说复读时,我口袋里的录取通知书,边角被指甲掐烂了。”
“重逢那天,我在酒会上等了你三个小时,看到你进来,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
“强吻你那晚,我没醉。我只是太怕了,怕你又像当年那样,一声不吭地消失。”
“庆功宴上说的话,是故意气你的。我怕你走,怕你觉得我对你好是理所当然,怕你……再也不看我一眼。”
陆星纪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重的鼻音,像个终于敢承认错误的孩子。这些藏了十年的秘密,像埋在梧桐树下的种子,终于在对方“死而复生”后,破土而出,长成了参天大树。
江云川的眼泪汹涌而出。他从不知道,那些让他辗转反侧的瞬间,那些让他觉得被抛弃、被伤害的时刻,背后藏着这么多的隐忍和笨拙的在意。
原来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靠近,又在彼此的误解里,一次次推开对方。
“我也有秘密。”江云川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妈妈找我那天,我把录取通知书撕了。碎片埋在梧桐树下,像埋了我所有的念想。”
“你找我的时候,我就在窗帘后面。看着你淋雨,看着你冻得发抖,看着你把电影票塞给别人,我……”他哽咽着说不下去,“我对不起你。”
“我收到你未婚妻的照片那天,把你补全的日记烧了。看着纸灰飘走,像看着我们彻底结束。”
“我求医生骗你,是怕你守着我这个废人,耽误一辈子。”
两个男人的哭声在病房里交织,像迟来了十年的暴雨,冲刷着那些被谎言和误解层层包裹的伤口。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像撒了层金粉,暖得让人想哭。
三、梧桐树下的约定
江云川出院那天,陆星纪推来一把轮椅。
江云川皱眉:“我能走。”
“医生说你还需要静养。”陆星纪不容分说地把他按坐下,蹲下来替他系好鞋带,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我推你去个地方。”
是那座顶层种满梧桐树的建筑。
陆星纪把轮椅停在天台中央,江云川抬起头,透明的穹顶外,是大片的星空,亮得像撒了把碎钻。风穿过梧桐叶,带着熟悉的、阳光晒过的味道。
“喜欢吗?”陆星纪在他身后蹲下,下巴抵着他的肩膀,“我加了自动温控,冬天也能看到满树的绿叶子。”
江云川没说话,只是看着穹顶。他看到了猎户座,看到了天狼星,看到了那些在公寓露台上,他独自看了无数个夜晚的星星。
“角落里有样东西,你一定喜欢。”陆星纪推着他过去。
是一架吉他,和高中时那把一模一样,琴身上刻着两个小字:星川。
是他们的名字。
陆星纪拿起吉他,指尖拨动琴弦,《夜空中最亮的星》的旋律流淌出来。这一次,结尾没有沉下去的调子,温暖得像春日的阳光。
“‘夜空中最亮的星,请照亮我前行’”陆星纪唱着,声音里带着笑意,“云川,这首歌,我终于能完整地唱给你听了。”
江云川的眼泪落在膝盖上,像融化的星光。他想起高中时那个在天台弹吉他的少年,想起那些凉掉的牛奶,想起那张泛黄的便签,想起所有错过的、疼痛的、却又无比珍贵的时光。
原来云与星,不是只能隔着遥远的星轨。只要其中一颗愿意靠近,愿意穿越黑暗,愿意燃烧自己,总有一天,能触碰到对方的光。
“陆星纪,”江云川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明年秋天,我们去郊外的梧桐林吧。”
陆星纪的指尖顿在琴弦上,眼里的惊喜像炸开的烟花:“好。”
“我想踩踩落叶,听它们沙沙的声音。”
“好。”
“我想在那里,放一瓶温牛奶。”
“好。”
“我还想……”江云川转过头,看着他,眼底的光比星星还亮,“听你说一句‘我喜欢你’,认真的那种。”
陆星纪放下吉他,捧起他的脸,额头相抵,鼻尖相蹭,像两只互相取暖的小动物。
“江云川,我喜欢你。”他一字一顿地说,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从高二暴雨天递出那把伞开始,到现在,到未来,到生命的尽头,我都喜欢你。”
江云川笑了,眼泪却掉得更凶。他凑过去,轻轻吻上陆星纪的唇。
风卷起梧桐叶,在他们脚边打着旋,像在为这场迟到了十年的告白,鼓掌欢呼。穹顶外的星星眨着眼睛,见证着两个曾经错过的人,终于在云星之上,握住了彼此的手。
再也不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