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温牛奶里的阴影
江云川搬上天台公寓的第三个月,开始整夜失眠。
陆星纪把天台改造成了带玻璃房的卧室,阳光能透过穹顶洒满房间,梧桐叶的影子在被子上摇晃,像高中时教室窗外的光景。可江云川总在凌晨惊醒,摸到身边空着的位置时,心脏会猛地往下沉——陆星纪又在书房。
他披着毯子走出去,看到书房的灯亮着,门缝里漏出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推开门时,陆星纪正对着一堆建筑图纸发呆,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尼古丁味。
“又不睡?”江云川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陆星纪慌忙掐灭烟,把图纸往抽屉里塞:“有点事没做完。你怎么醒了?”
江云川没回答,只是看着他发红的眼眶。他知道陆星纪在忙什么——为了支付他昂贵的治疗费,陆星纪接了个跨国项目,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曾经意气风发的建筑设计师,如今眼底的疲惫比星光还重。
“项目别做了。”江云川走过去,指尖抚过他眼下的乌青,“我的病……顺其自然就好。”
“胡说什么。”陆星纪抓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吓人,“医生说只要坚持治疗,你会好起来的。等这个项目结束,我们就去郊外住,种满梧桐树,养条狗……”
他描绘着未来的样子,语气轻快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可江云川看到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抽屉没关严,露出里面的催款单,数字后面的零像密密麻麻的针,扎得人眼睛疼。
是陆星纪母亲的手笔。那个女人没遵守约定,用冻结资产、散布谣言的方式,一点点蚕食着陆星纪仅存的人脉,逼他向家族低头。
江云川抽回手,转身往卧室走:“我去热牛奶。”
厨房的微波炉“叮”地响了一声,温热的牛奶在玻璃杯里晃出涟漪。他盯着那圈涟漪发呆,忽然想起高中时的天台——陆星纪总在牛奶凉透前出现,笑着说“刚好听完一首曲子”,指尖还沾着吉他弦的锈迹。
那时的温暖多简单,一杯牛奶,一张便签,就能撑起整个少年时代的期待。可现在,温牛奶里浮着的,是催款单上的数字,是陆星纪眼底的红血丝,是那些被现实碾碎的、再也拼不回去的憧憬。
他端着牛奶走进书房时,陆星纪正对着手机低声争吵,语气里的隐忍像拉到极致的弓弦:“……我说了别碰他!否则我立刻公开所有证据,大不了鱼死网破!”
看到江云川进来,陆星纪猛地挂了电话,脸上的戾气瞬间褪去,换上温柔的笑:“牛奶来了?正好渴了。”
他接过玻璃杯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的弧度却有些僵硬。江云川看着他空了的杯子,忽然问:“她又找你了?”
陆星纪的动作顿了顿,转身去洗杯子:“没有,工作上的事。”
水流声哗哗响着,掩盖了他没说出口的谎。江云川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那道背影很陌生——不再是高中时那个会在天台弹断琴弦的少年,也不是酒会上意气风发的陆总,只是个被现实压得喘不过气的、疲惫的男人。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二、未愈合的伤疤
江云川的抑郁症复发,是在一个雨天。
暴雨拍打着玻璃穹顶,像高二那年砸在伞面上的声响。他蜷缩在沙发里,看着窗外模糊的雨幕,手里攥着那张泛黄的便签——陆星纪找回来的那张“谢谢”,边角已经被摩挲得发毛。
陆星纪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江云川眼神空洞地盯着窗外,指缝间渗出的血染红了便签,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云川!”陆星纪冲过去按住他的手,看到掌心的旧伤又被抠破了,“你干什么!”
那道疤是江云川“去世”前留下的。他在公寓里用美工刀划的,说是“想看看疼不疼”,伤口深得见骨,陆星纪找到他时,血已经浸透了半条裤子。
“下雨了。”江云川的声音很轻,像飘在雨里的幽灵,“她找过我了。”
陆星纪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知道“她”是谁——陆母昨天托人送来一个信封,里面是江云川父母的体检报告,和一张银行卡。附言上写着:“你父母的病,陆家能治。离开星纪,这些都是你的。”
“我没要。”江云川笑了笑,血珠顺着指尖滴在便签上,晕开了“谢谢”两个字,“可我怕……我怕哪天真的撑不住。”
他怕自己的病拖垮陆星纪,怕陆母用父母的健康要挟他,怕那些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温暖,最终还是会被现实撕得粉碎。就像高中时那本被传阅的日记,像复读时窗帘后那场雨,像庆功宴上那句伤人的话,命运总在他以为能抓住点什么的时候,狠狠推他一把。
陆星纪抱住他,力道大得像要把他揉进骨血里:“别怕,有我。”
可江云川能感觉到,他的声音在发颤。这个无所不能的男人,也会怕。怕他的病,怕他的退缩,怕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永远无法消除的鸿沟。
“我梦见天台了。”江云川埋在他颈窝,声音闷闷的,“你在弹吉他,我放了牛奶,可你没留便签。我喊你的名字,你回头,脸却是模糊的。”
那是他最恐惧的事——所有的靠近都是幻觉,所有的温暖都是暂时的,陆星纪终会厌倦他这个满身是病的累赘,像扔掉过期的牛奶,毫不留情。
陆星纪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他。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穹顶,像在为他们这场迟来的相守,奏响悲伤的序曲。
三、梧桐叶下的对峙
陆星纪的项目出了问题。
合作方突然撤资,说是“不想和陆家的叛逆子扯上关系”。陆星纪连夜飞了趟国外,回来时瘦了五斤,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密密麻麻缠满了眼白。
他推开天台门时,看到江云川站在梧桐树下,手里捏着一张照片。是陆母送来的新“礼物”——陆星纪和未婚妻的合照,背景是他们订婚的酒店,陆星纪穿着礼服,未婚妻挽着他的胳膊,笑得刺眼。
“这是假的。”陆星纪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是合成的,我……”
“我知道。”江云川把照片递给他,指尖冰凉,“可我看到了日期。是你取消婚约的前一天拍的。”
照片角落的日期清晰可见——那是陆星纪醉酒强吻他的第二天。原来他一边在他面前说“婚约是交易”,一边还在陪未婚妻参加订婚宴,甚至允许对方挽着他的胳膊,拍下这样“亲密”的照片。
“那天是家族逼我去的,我全程没和她说话。”陆星纪想解释,却发现语言如此苍白,“云川,你信我……”
“信?”江云川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我该信你什么?信你高中时没看到我泛红的眼眶?信你复读时在雨里站了三个小时却没敲过门?信你订婚宴上对着她笑,转头又来告诉我‘我爱的是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积压了十年的委屈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陆星纪,你的喜欢太廉价了!需要的时候拿出来晒晒,不需要的时候就藏起来,你以为我是什么?是你随时可以丢弃又捡回来的玩具吗?”
“不是的!”陆星纪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我从来没……”
“你有!”江云川甩开他,胸口剧烈起伏,“你在庆功宴上说‘全靠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的感受?你明知道我最讨厌被施舍!你在我‘死’后割腕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要是真的醒不过来,你该怎么办?你太自私了!”
他的话像刀子,一刀刀扎在陆星纪心上。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伤害,那些被他用“爱”掩盖的自私,此刻都被赤裸裸地揭开,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真相——他的爱里,始终带着不自知的傲慢和偏执,像带刺的玫瑰,靠近时总会扎伤对方。
陆星纪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江云川泛红的眼眶,忽然想起高中时那个在走廊里哭的少年,也是这样,用倔强的眼神看着他,像在说“你不懂我有多疼”。
十年了,他还是不懂。
雨停了,月光透过穹顶照进来,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像星轨上无法愈合的裂痕。
四、迟来的道歉信
江云川开始刻意疏远陆星纪。
他不再等他一起吃晚饭,不再在他晚归时留灯,甚至在陆星纪试图抱他时,会下意识地躲开。陆星纪没说什么,只是把项目交给了副手,每天准时回家,变着花样做他爱吃的菜,在他失眠时读那些没寄出的信。
“‘高三三月五日,晴。他今天穿了件白衬衫,在篮球场打球,阳光落在他发梢,像撒了金粉。我躲在树后看了很久,直到他被球砸中后背,我才发现自己攥紧了拳头。’”陆星纪的声音很轻,“云川,那天我看到你了。想喊你过来,却被队友拉走了。”
江云川没回头,只是望着窗外的梧桐叶:“哦。”
“‘大学九月一日,阴。在天文馆看到猎户座,想起他说过喜欢。手机里存着他的号码,拨号键按了又删,终究没打出去。’”陆星纪的声音带着哽咽,“我怕打扰你,怕你真的不想见我。”
“嗯。”
“‘重逢那天,酒会的香槟很难喝。看到他站在角落,手指绞着西装下摆,像高中时紧张的样子。我想走过去,脚却像被钉在地上,只能看着他低头喊我‘陆总’。’”陆星纪的眼泪掉在信纸上,“我后悔了,云川。我不该让你等那么久的。”
江云川的肩膀轻轻颤抖起来。他不是不感动,只是那些迟来的道歉,像过期的感冒药,就算吃下去,也治不好早已深入骨髓的疼。
直到那天,他在陆星纪的公文包里,看到了一封没寄出的信。
收信人是陆母,字迹遒劲却带着颤抖,墨迹被眼泪晕开了好几处。
“妈:
我知道你不会看这封信,就像你从来不肯听我说话。
高二那年,你把云川的日记摔在我面前,说‘离他远点’的时候,我没敢反驳。我怕你生气,怕你冻结我的卡,怕你用家族的压力逼我,所以我假装忘了那个在天台放牛奶的少年,假装没看到他泛红的眼眶。
复读时,你拦着我不让去找他,说‘他配不上你’的时候,我还是没敢反抗。我看着雨里他窗帘后的影子,看着他家人冷漠的脸,懦弱地转身走了。我以为只要我足够优秀,总有一天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却不知道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再也无法弥补。
订婚那天,你说‘这是交易’的时候,我默认了。我以为能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偷偷守护他,却没想到这会变成刺向他的刀。他看着那张合照时,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我才明白,你的交易,毁了我们最后一点可能。
现在他病了,很严重。我守着他,像守着快要熄灭的烛火,才知道自己以前有多混蛋。我用你的标准衡量他的价值,用你的眼光看待我们的感情,却忘了喜欢一个人,从来不需要什么‘配得上’。
你总说我是陆家的继承人,要顾全大局。可我现在才明白,我的大局里,从来都只有他一个人。
如果你还念着一点母子情分,就放过他吧。他已经被我们伤得够深了。
陆星纪”
信纸从江云川颤抖的指尖滑落,飘落在地。他忽然想起陆星纪手腕上的疤,想起他深夜在书房抽烟的样子,想起他读信时泛红的眼眶。这个骄傲了一辈子的男人,终于学会了低头,却只能对着一封永远寄不出去的信,诉说迟来的忏悔。
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在伤害里,反复推开那个想要靠近的人?
“在看什么?”陆星纪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江云川慌忙把信藏起来,转身时撞到了书架,上面的玻璃罐掉下来,荧光千纸鹤撒了一地,蓝得像浸在水里的眼泪。
陆星纪冲过来扶住他,看到地上的千纸鹤,忽然笑了:“高二手工比赛,你交的就是这个。我当时觉得……真好看。”
江云川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扑进陆星纪怀里,像个迷路的孩子:“对不起……我不该说你自私……”
“该说的。”陆星纪抱住他,声音哑得厉害,“是我不好,云川,是我太笨了,学不会怎么爱你。”
他们在满地的荧光千纸鹤里相拥,月光透过穹顶照进来,把那些蓝色的光点映在彼此脸上,像撒了把碎星星。
可江云川知道,裂痕还在。
就像星轨上那些被陨石撞出的凹痕,就算过了亿万年,也依然存在。他们或许能相守,能温暖彼此,却永远抹不去那些错过的时光,那些刻进骨子里的伤害,那些像梧桐叶影子一样,永远笼罩在心头的阴影。
未来还很长,雨还会下,伤口或许会结痂,却永远不会真正愈合。
但至少,他们还在彼此身边。
像云与星,就算隔着遥远的距离,就算永远带着互相伤害的刺,也依然在同一片天空里,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那点微弱的、却从未熄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