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川站在急诊室走廊尽头的窗边,指尖抵着冰凉的玻璃,映出的人影比三年前清瘦了太多。消毒水的气味顺着门缝漫出来,混着窗外初秋的冷雨,在他肺里烧出一片涩意。
手机在白大褂口袋里震动第三遍时,他终于划开屏幕。陆星纪的名字像枚淬了冰的针,扎得他眼尾发疼。
「在哪?」
对话框里的两个字简洁得像命令。江云川盯着那行字,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屏幕边缘——那里还留着道浅浅的划痕,是大三那年陆星纪把他的手机撞掉时摔的。那天陆星纪蹲下来捡手机,阳光透过图书馆的玻璃窗,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说「抱歉」的声音比书页翻动还轻。
那时的陆星纪还会说抱歉。
江云川深吸一口气,打字的手指在发抖:「值班。」
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走廊另一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转头,看见陆星纪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身姿挺拔地站在护士站旁,指尖夹着份文件,目光正穿过攒动的人影朝他这边扫来。
三年不见,陆星纪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眉宇间多了几分商场上的凌厉。可那双眼睛还是一样,看人时带着种近乎侵略性的专注,像高中时在篮球场边,总能精准捕捉到人群里悄悄看他的江云川。
江云川下意识想躲,后背却抵住了冰冷的墙壁。陆星纪已经穿过人群走到他面前,带着外面雨丝的寒气,将他圈在了玻璃与怀抱之间。
「林教授说你今天休息。」陆星纪的声音比记忆里沉了许多,落在耳边时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江云川,你在躲我?」
江云川别开脸,视线落在他胸前的钢笔上。那支万宝龙钢笔,是陆星纪十八岁生日时,他用攒了三个月的奖学金买的。当时陆星纪接过去,随手丢在课桌抽屉里,后来再也没见过他用过。
「陆总认错人了。」他试图推开陆星纪,手腕却被对方攥住。男人的指腹带着常年握笔和敲键盘的薄茧,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认错人?」陆星纪低笑一声,笑声里淬着冰,「那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三年前突然消失的人,会出现在我母亲的主治医生名单里?」
走廊里有人经过,投来好奇的目光。江云川的脸瞬间涨红,挣扎的力道却软了下去。他看见陆星纪眼底翻涌的情绪,像高中时被他撞见自己在日记本上写他名字时,那种混杂着错愕与厌恶的神色。
「陆夫人的情况很复杂,」江云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职业化的口吻开口,「如果陆总对主治医生有疑虑,可以申请更换。」
「更换?」陆星纪猛地收紧手指,将他往怀里带了带。两人的距离骤然缩短,江云川能闻到他身上雪松味的古龙水,盖过了消毒水的气息,却盖不住那股让他心悸的熟悉感,「江云川,你以为换个身份,就能把过去一笔勾销?」
过去。
这两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捅开了江云川刻意尘封的记忆。
他想起高考结束那天,陆星纪被一群人围着庆祝,他攥着写好的告白信,在人群外站到夕阳落山。后来那封信被他塞进了陆星纪的课桌,第二天却在垃圾桶里看到了被撕碎的纸片。
他想起大学实验室的深夜,陆星纪为了一个项目通宵赶工,他悄悄热了牛奶放在旁边,第二天清晨却发现牛奶原封不动,陆星纪和系里的系花相谈甚欢地走了出去。
他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陆星纪的父亲找到他,将一张支票拍在桌上,说「我们陆家丢不起这个人」。窗外的雪下得很大,他看着那张支票上的数字,突然觉得自己过去那些小心翼翼的暗恋,像个天大的笑话。
「陆总,」江云川的声音有些发颤,却努力维持着平静,「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如果没别的事,我要去查房了。」
陆星纪盯着他泛红的眼角,突然松开手。江云川踉跄着后退一步,手腕上已经留下了几道清晰的红痕。
「我母亲的治疗方案,我要亲自和你谈。」陆星纪转身走向办公室,语气冷得像外面的雨,「现在,立刻,马上。」
江云川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突然觉得很累。他以为三年的时间足够冲淡一切,却没想到再次相遇,会是在这样难堪的境地。
办公室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江云川将病历放在桌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客观:「陆夫人的情况不太乐观,长期的高血压导致脑血管破裂,虽然手术很成功,但后续的康复会很困难。」
陆星纪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指尖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声响。「我要最好的治疗,不管花多少钱。」
「我们会尽力,但病人的情绪很重要。」江云川顿了顿,补充道,「陆夫人这几天情绪很不稳定,尤其是提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提到你的时候。」
陆星纪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怎么说?」
「她说……」江云川垂下眼,不敢看他的表情,「她说如果不是因为反对你和……和以前的朋友来往,你也不会和她吵架,她也不会激动到发病。」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江云川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响。他知道陆星纪明白「以前的朋友」指的是谁,就像他知道,当年陆星纪母亲突然中风住院,和他脱不了干系。
「所以你就躲了三年?」陆星纪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江云川,你就这么胆小?」
胆小。
江云川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红了。「是,我胆小。」他的声音带着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和愤怒,「我不像陆总那么勇敢,可以不顾家人反对,不顾世俗眼光。我只是个普通人,我赌不起。」
他想起三年前收到的那些匿名短信,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和谩骂,想起父亲被气得住院,母亲整日以泪洗面。他不是不勇敢,只是他的勇敢,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陆星纪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别开脸。「明天开始,你每天向我汇报我母亲的情况。」
「医院有规定……」
「我会让院长给你特权。」陆星纪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或者,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以前认识?」
江云川看着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很陌生。那个曾经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会对着错题本皱眉的少年,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好。」他最终还是妥协了,「我会汇报。」
走出办公室时,雨下得更大了。江云川站在走廊里,看着窗外模糊的霓虹,突然觉得眼睛很酸。他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药瓶,倒出一粒白色的药片放进嘴里,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
这是他这三年来养成的习惯,每当情绪失控时,就需要靠药物来稳定。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江云川的煎熬。他每天要面对陆星纪母亲那充满敌意的眼神,要忍受陆星纪无处不在的监视,还要拼命压抑自己翻涌的情绪。
陆星纪几乎每天都来医院,有时是在他查房时突然出现,有时是在他下班时堵在医院门口。他从不提过去,却总在不经意间提起那些只有他们才知道的往事。
「这家咖啡店的拿铁,还是和以前一样难喝。」一次他买咖啡时,陆星纪突然出现在身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
江云川握着咖啡杯的手一紧,那是他们大学时常去的咖啡店,他记得陆星纪最喜欢那里的焦糖玛奇朵。
「陆总记错了,我从不喝拿铁。」他低声说,转身就走。
「是吗?」陆星纪在他身后轻笑,「我记得有人以前总点拿铁,说要戒糖。」
江云川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
他知道陆星纪是故意的,故意提起那些过去,故意撕开他愈合的伤口。可他不明白,陆星纪到底想干什么?如果恨他,为什么不干脆让他彻底消失?
直到那天晚上,他值夜班,在病房外的走廊里看到了坐在长椅上的陆星纪。男人穿着黑色的风衣,低着头,指尖的烟燃着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江云川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医院禁止吸烟。」
陆星纪抬起头,眼底布满了红血丝。他掐灭烟,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声音沙哑得厉害:「她又闹着要出院。」
江云川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病房,里面亮着微弱的夜灯。「她只是害怕。」
「害怕?」陆星纪自嘲地笑了笑,「她从来都只害怕我给陆家丢脸。」
江云川沉默了。他想起陆星纪母亲每次看到他时,那眼神里的厌恶和恐惧,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三年前,」陆星纪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去找过你。」
江云川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错愕。
「你家搬走了,电话也换了,学校说你办理了退学。」陆星纪看着他,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我找了你很久,江云川,很久。」
江云川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从没想过,陆星纪会去找他。
「为什么不告而别?」陆星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就因为我爸找过你?还是因为……你从来就没相信过我?」
相信?江云川苦笑。他怎么敢相信?相信那个从来没正眼看过他的人,会突然喜欢上他?相信他们可以对抗世俗的偏见,对抗陆家人的反对?
「陆星纪,」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们不合适。以前不合适,现在更不合适。」
「合不合适,不是你说了算。」陆星纪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让他吃痛,「江云川,我不会再让你跑掉了。」
他的眼神太过灼热,像要把江云川燃烧殆尽。江云川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突然想起高中时的运动会,陆星纪跑三千米,冲过终点线时累得倒在地上,他想去扶,却被别人挤开。那时陆星纪抬头,恰好对上他的目光,眼神亮得像星星。
原来,他已经喜欢了这个人这么久。
久到,连自己都快要忘了,这份喜欢最初的模样。
「放开我。」江云川的声音带着哭腔,「陆星纪,你放过我吧。」
陆星纪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他回家后看到父亲撕碎的照片——那是江云川在图书馆里看书的侧影,是他偷偷拍的。他和父亲大吵一架,摔门而去,可江云川已经不见了。
他找了整整三年,发疯一样地找。他以为只要找到人,就能解释清楚,就能把他留在身边。可真的再见面,他却把一切都搞砸了。
「对不起。」陆星纪松开手,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病房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铃声。江云川脸色一变,立刻冲进病房。陆星纪跟在后面,看到母亲心电监护仪上的曲线变成了直线,瞬间如坠冰窟。
抢救室的灯亮了起来,红色的光芒映在江云川紧绷的脸上。他穿着绿色的手术服,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专注的眼睛。陆星纪站在外面,看着他熟练地指挥护士,看着他冷静地进行胸外按压,看着他额头上渗出的汗珠,突然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他一直以为江云川还是那个跟在他身后,怯生生的少年。却忘了,三年时间,足够让一个人改变太多。
抢救持续了两个小时。当江云川走出抢救室时,脸上的口罩已经被汗水浸透。他摘下口罩,露出苍白的脸,声音沙哑地对陆星纪说:「陆总,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陆星纪看着他,突然说不出话来。他母亲的去世,像一道无形的墙,彻底隔开了他和江云川。
葬礼那天,下着小雨。江云川站在人群的角落,看着陆星纪穿着黑色的西装,面无表情地接受别人的慰问。他想上前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陆星纪突然叫住了他。「江云川。」
江云川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
陆星纪走到他面前,眼底布满了红血丝,声音沙哑得厉害:「我妈临走前,说她对不起你。」
江云川愣住了。
「她说,当年那些短信,是她让人发的。」陆星纪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她说,她不该因为自己的偏见,毁了我们……」
后面的话,陆星纪没有说下去。江云川看着他泛红的眼眶,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彻底空了。那些年的委屈,那些年的不甘,那些年小心翼翼的喜欢,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毫无意义。
「都过去了。」江云川轻声说,「陆总,节哀。」
他转身离开,没有回头。雨水打在脸上,冰凉刺骨。他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要和过去告别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的瞬间,陆星纪看着他的背影,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远处的霓虹在雨水中晕开,模糊了城市的轮廓。江云川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想起高中时那个星光璀璨的夜晚,陆星纪在篮球场上对他笑,说「江云川,下次一起打球啊」。
那时的星光,真亮啊。
亮到,让他误以为,自己可以触碰到那片遥不可及的云星之上。
而现在,云散了,星落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无尽的黑暗里,独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