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城后街的傍晚总是带着点躁动的青春气息,烤串摊的油烟混着廉价香水味,自行车铃声和少年人的笑闹声缠在一起,撞在沿街店铺的玻璃门上,碎成一片喧嚣。
“紫焰”理发店就开在这片喧嚣里,却像个自成结界的孤岛。店面不大,只摆得下两张理发椅,墙面刷成沉静的灰,墙上没挂那些花里胡哨的明星海报,只钉着几幅风格凌厉的抽象画,色块碰撞得大胆,像无声的呐喊。
店主孟吟正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翻得卷了边的书。她今天穿了件简单的白色T恤,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最惹眼的是她的头发——一头浓郁到近乎发黑的紫色,长及腰际,发质极好,在傍晚暧昧的光线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
这头紫色,是她出狱那天做的,从那以后,无论长短,颜色从未变过。像是给自己裹上了一层坚固的茧,又像是对某个早已死去的自己,竖起的一块永不褪色的墓碑。
三年零一个月。监狱的铁门在身后关上时,阳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她站在原地,像一株被移植的植物,根系尽断,茫然地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后来她辗转来到这座南方城市,用仅有的一点积蓄盘下了这个小店,学了门手艺,开始了这种近乎隐居的生活。
“孟吟姐,染头!”
门上的风铃叮当作响,打破了店里的宁静。孟吟抬起头,合上书。
门口倚着个男生,个子很高,穿着件印着复杂公式的黑色连帽衫,帽子没戴,露出一头乱糟糟的、挑染了几缕银白色的短发。他嘴角噙着点漫不经心的笑,眼神却很亮,像藏着星星,又像揣着坏主意。
是晏和。物理系大三的学霸,也是她店里最麻烦的常客。
孟吟点点头,起身示意他坐到理发椅上。“今天想怎么折腾?”她的声音很淡,像滤过了杂质的水,听不出太多情绪。
晏和转了转椅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挤眉弄眼,“上次那银白色太扎眼了,老师上课总盯着我后脑勺,换个低调点的。”
孟吟拿着围布走过来,动作熟练地给他围好。“你字典里有‘低调’这两个字?”
“哎,孟吟姐,别这么了解我嘛。”晏和侧过头,鼻尖几乎要碰到她垂下来的紫色发丝,他深吸了口气,像只偷腥的猫,“你这头发颜色真好,像……像暗夜里的极光。”
孟吟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拿起梳子梳理他的头发。“别贫。说吧,换什么色。”
“嗯……”晏和拖长了调子,视线在镜子里追随着孟吟的脸。她的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强光的冷白,五官其实很清秀,只是眉宇间总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疏离,像蒙着层薄雾。尤其是她的眼睛,很深,像藏着一片海,望不见底。“就染个深蓝色吧,那种……宇宙的颜色。”
孟吟没再说话,转身去调染膏。深蓝色的膏体在碗里泛着幽光,像他说的,真有点像深夜的星空。
晏和是半年前第一次来的,带着一身桀骜不驯的气场,一进门就拍着桌子说要染个“能闪瞎前女友狗眼”的颜色。孟吟当时只是看了他一眼,问他要多闪,他愣了一下,随即笑开了,说要最闪的那种。
结果他染了个金灿灿的黄色,招摇地在校园里晃了一个月,成了物理系乃至整个大学城的名人。
从那以后,他几乎每个月都要来一次,换着花样地折腾他那头发。今天是闷青,明天是酒红,后天又是挑染几缕荧光绿。他话多,嘴贫,像个精力过剩的小太阳,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话题跟孟吟搭话。
“孟吟姐,你这店开多久了?”
“孟吟姐,你好像从来不出去啊,整天待在店里不闷吗?”
“孟吟姐,你这紫色头发真酷,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意义?”
“孟吟姐,我跟你说,我们系那个教授,今天又被我问得哑口无言了……”
孟吟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应一声,或者干脆不接话。但晏和似乎毫不在意,自顾自地说,像只快乐的小鸟,叽叽喳喳地试图打破她周围那层无形的壁垒。
染发剂的气味弥漫开来,带着点化学制品的刺鼻。晏和透过镜子,看着孟吟低垂的眼睫,她的动作很专注,手指纤细,握着染发刷的样子有种奇异的美感。
“孟吟姐,”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些,“你好像……从来都不笑。”
孟吟的手停了一下,随即继续往他发间涂抹染膏。“没什么好笑的。”
“怎么会没什么好笑的?”晏和不服气,“比如我上次物理竞赛拿了第一,不好笑吗?比如楼下奶茶店新出的口味特别难喝,不好笑吗?比如……”他顿了顿,看着镜子里的她,“比如我今天又来给你送钱了,不好笑吗?”
孟吟没理他,专注地处理着发根的地方。阳光透过窗户,在她那头紫色的头发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跳跃的火焰。
晏和看着那片紫色,忽然觉得那颜色里藏着很多故事,沉重的,不为人知的故事。他认识很多女生,活泼的,文静的,张扬的,内敛的,但没有一个像孟吟这样。她像一口深井,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深不见底,透着股让人想探究的神秘。
“喂,”他又开口,语气带着点少年人的认真,“孟吟姐,你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孟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握着染发刷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记忆像是被尘封已久的匣子,一打开,就涌出呛人的灰尘和……无法呼吸的疼痛。
十六岁以前的孟吟,头发是自然的黑色,软软的,扎成马尾辫,跑起来会一甩一甩。她爱笑,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她喜欢在阳光下奔跑,喜欢看天空的云,喜欢偷偷攒钱买漂亮的裙子。那时候的她,像一株迎着阳光生长的向日葵,对世界充满了天真的向往。
直到那天。
父亲酒后通红的眼睛,挥过来的皮带,撕心裂肺的哭喊,还有……自己手里那把突然变得无比沉重的水果刀。
血,到处都是血。红色的,温热的,像地狱里伸出的藤蔓,瞬间缠住了她的人生。
“失手致人死亡,有期徒刑三年。”
法官的声音冰冷而清晰,像一把锤子,敲碎了她所有的阳光和向往。
从那以后,向日葵死了。取而代之的,是这株包裹在紫色茧里的,沉默的植物。
“孟吟姐?”晏和见她半天没反应,轻轻叫了一声。
孟吟猛地回神,眼底的惊惶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做好了。去洗吧。”
晏和看着她避开自己视线的侧脸,没再追问。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乖乖地走向洗头池。
水流哗哗作响,孟吟给他冲洗着头发上的染膏,指尖偶尔触碰到他的头皮,带着微凉的温度。晏和闭上眼睛,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混合着店里特有的、淡淡的染发剂气息,意外地让人安心。
他忽然觉得,孟吟姐这头紫色的头发,或许不是为了缅怀,而是为了埋葬。埋葬那个过去的自己,也埋葬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
洗完头,孟吟用毛巾给他擦干,简单吹了吹。镜子里的少年,一头深蓝色的短发,在光线下泛着神秘的光泽,果然像深邃的宇宙。
“好看。”孟吟评价道,语气没什么起伏,却像是真心的。
晏和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满意地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犬齿,像只得意的小狼崽。“那是,也不看是谁染的。”他掏出钱包,抽出几张钞票递给她,“孟吟姐,谢啦。”
孟吟接过钱,放进抽屉里。
晏和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背包,却没立刻走。他靠在门框上,看着孟吟收拾东西,夕阳的余晖落在她身上,给她那头紫色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金边。
“孟吟姐,”他忽然说,“明天周六,我们系有个星空观测活动,在郊外的天文台,你要不要……一起去?”
孟吟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看向晏和。少年的眼睛在夕阳下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像个邀请同伴去探险的孩子。
去看星星?
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过真正的星空了。监狱的天空总是被高墙切割得支离破碎,后来开店,也总是待在这方寸之地,很少在夜晚出门。
她几乎是本能地想拒绝。习惯了封闭,习惯了独处,任何一点打破现状的邀请,都会让她感到不安。
但看着晏和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眼里映出的、自己那抹浓重的紫色,她心里某个早已干涸的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
像一颗种子,在沉寂了多年之后,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光。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晏和脸上的期待快要变成失落时,才听到自己用那依旧平淡的声音,轻轻说了一个字:
“好。”
晏和愣住了,随即,一个灿烂到晃眼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像瞬间点亮了整个房间。
“太好了!”他兴奋地挥了下拳头,“那我明天下午来接你!”
说完,他像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门上的风铃又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欢快。
孟吟站在原地,看着窗外少年雀跃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手里还握着那块没来得及叠好的毛巾。
她低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一头不变的紫色长发,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去看星星吗?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头发。那抹深紫在镜子里沉默地回望她。
或许,是时候,让这层紫色的茧,透进一点点光了。
第二天下午,晏和果然准时出现在了“紫焰”门口。他换了件干净的白色T恤,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洗得发白的运动鞋,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张扬,多了几分清爽的少年气。手里还拎着一个帆布包,鼓鼓囊囊的。
“孟吟姐,准备好了吗?”他探进头来,笑得一脸灿烂。
孟吟已经锁好了店门,她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连衣裙,外面套了件薄外套,头发简单地在脑后挽了个髻,露出了光洁的脖颈。少了平日里那头长发的遮掩,她的侧脸线条显得柔和了一些。
“嗯。”她点了点头。
“那走吧!”晏和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一个小背包,“我们坐公交去,天文台有点偏,不过风景很好。”
孟吟没意见,默默跟在他身后。
周末的公交很挤,挤满了去大学城周边游玩的学生。晏和下意识地伸出手臂,在孟吟身边圈出一小块空间,防止她被人撞到。他的动作很自然,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不自知的保护欲。
孟吟能感觉到他手臂传来的温度,还有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香味,混合着阳光的味道。她微微侧过头,看着他线条清晰的下颌线,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在悄悄蔓延。
这种感觉很陌生,让她有些无措。在监狱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是被严格规定的,出狱后,她也刻意与人保持着距离,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和一个异性待在如此拥挤的空间里了。
晏和似乎毫无所觉,还在兴致勃勃地给她介绍沿途的风景。“你看那边,那个湖叫镜湖,夏天的时候开满了荷花,特别好看。还有前面那个路口,有家麻辣烫超级好吃,下次带你去尝尝……”
他的声音很清朗,像山涧的溪流,哗啦啦地流淌着,冲淡了车厢里的嘈杂和她心里的局促。
孟吟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视线落在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上。阳光透过车窗,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她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晏和偷偷看了她一眼,觉得这样安静的孟吟,和店里那个沉默疏离的她,似乎有哪里不一样,又好像没什么不一样。
终于到了终点站,还要步行一段路才能到天文台。郊外的空气很清新,带着草木和泥土的芬芳。路两旁是高大的树木,枝叶交错,形成一片浓密的绿荫。
“还有多久?”孟吟问,她平时不怎么运动,走了一会儿就有点累了。
“快到了,就在前面那个山坡上。”晏和指了指不远处,“累了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孟吟摇摇头,“不用。”
晏和从帆布包里掏出一瓶水递给她,“喝点水吧。”
孟吟接过来,拧开瓶盖喝了一小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驱散了一些疲惫。
两人并肩走着,没再说话。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偶尔有鸟叫声从林子里传来,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和谐。
终于,天文台的白色圆顶出现在了视野里。几个物理系的学生已经到了,正在调试望远镜。看到晏和,都热情地打招呼。
“哟,晏学霸,你可算来了!”
“这位是?”有人注意到了孟吟,眼神里带着好奇。
晏和大大方方地介绍:“这是孟吟姐,我朋友,带她来看看星星。”
“孟吟姐好!”大家纷纷打招呼。
孟吟有些不自在,点了点头。
晏和拉着她走到一台望远镜前,“来,先看这个,刚调好的,能看到木星的卫星。”
他调整好角度,让孟吟凑过去看。孟吟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把眼睛凑到了目镜上。
深邃的黑色背景里,一颗巨大的、带着明显条纹的星球悬浮在那里,周围还有几颗小小的亮点,那是它的卫星。宇宙的浩瀚和神秘,瞬间在她眼前铺展开来。
她看得有些出神。
“厉害吧?”晏和在她身边小声说,“宇宙是不是很神奇?”
孟吟点点头,眼睛依旧没有离开目镜。“嗯。”
“等天黑透了,能看到更多星星,银河也能看到一部分。”晏和的声音里充满了向往,“我小时候就特别喜欢看星星,觉得它们离我们那么远,却又那么亮,好像能照亮所有的秘密。”
孟吟慢慢直起身,看向天空。太阳还没完全落山,天空是温柔的橘粉色,只有几颗最亮的星星迫不及待地探出了头。
“你为什么学物理?”她忽然问。
晏和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他挠了挠头,笑了笑:“因为觉得宇宙很酷啊。那些公式,那些定律,能解释世界运行的规律,甚至能预测未来,你不觉得很神奇吗?”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悠远:“而且,研究宇宙的时候,会觉得人类的烦恼其实挺渺小的。不管你经历了什么,宇宙就在那里,按照它自己的规律运转,很公平,也很……让人安心。”
孟吟看着他,少年说起自己热爱的事物时,眼睛里闪烁着光芒,那光芒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她忽然觉得,晏和像一颗恒星,自带光源,热烈,明亮,而自己,更像一颗围绕着他旋转的、沉默的行星。
天黑了下来,星星一颗接一颗地亮了起来,像撒在黑色丝绒上的钻石。银河果然出现了,一条淡淡的光带横亘在天际,模糊而璀璨。
大家都在兴奋地讨论着星座,调试着设备,只有孟吟和晏和,找了个远离人群的角落,坐在草地上,静静地看着天空。
“你看那颗,”晏和指着一颗很亮的星星,“那是天狼星,夜空中最亮的星。”
孟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天狼星果然像一颗耀眼的钻石,在天幕上闪烁。
“以前……我也喜欢看星星。”孟吟轻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晏和转过头,惊讶地看着她。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说起自己的过去。
“那时候我家住在老城区,房子后面有个小院子,夏天的晚上,我就会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看星星。我妈会给我讲故事,讲牛郎织女,讲嫦娥奔月……”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怀念,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忧伤。“那时候觉得,星星那么多,那么亮,好像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
晏和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他能感觉到,孟吟姐心里那层厚厚的茧,似乎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透出了一点点过去的微光。
“后来呢?”他轻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