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自习的铃声还没响,杨雪柠已经把收齐的语文作业抱到了办公室。
五班的作业本堆得不算整齐,最上面那本是她自己的,封面上“杨雪柠”三个字写得清瘦秀气,笔锋带着点女孩子特有的软,像她垂着眼帘说话时的样子。语文老师总说她的字“见字如人”,干净得像洗过的白衬衫,可她每次路过三班的作业公示栏,还是会忍不住自惭形秽——陈砚池的字是另一种风格,笔锋凌厉,撇捺都带着股劲,像他投篮时手腕干脆的弧度。
抱着空作业本夹子往回走时,二楼走廊刚洒过消毒水,味道有点冲。三班的同学正陆续进教室,杨雪柠的脚步慢下来,目光偷偷往他们的作业公示栏瞟——今天换了新的周记本,最上面那本的封面露出半角,是陈砚池的名字,“陈”字的左耳旁写得特别舒展,像只展翅的鸟。
“看什么呢?”苏念棠突然从后面冒出来,胳膊肘轻轻撞了她一下,“又在研究某人的字?”
杨雪柠的指尖在空夹子上捏出道白痕,慌忙转身往三楼走:“谁研究了……就是觉得走廊有点滑。”
苏念棠“嗤”地笑出声,跟在她身后噔噔跑:“骗人!上次你在笔记本上抄诗,明明写的是‘清水出芙蓉’,却在旁边画了个小箭头,标着‘像陈砚池的字’——别以为我没看见。”
杨雪柠的耳尖“腾”地红了,攥着夹子的手更紧了。那本笔记本藏在书包最里层,她确实在抄李白的诗时走神了,看着“天然去雕饰”几个字,突然就想起陈砚池周记里写的“夏蝉振翅,如墨落宣纸”,字里行间那股清爽劲,和她笔下软乎乎的小楷完全不同,却奇异地让她记了很久。
第一节课间,广播里通知各班会课代表去教务处领新的作文稿纸。
杨雪柠抱着五班的稿纸往回走时,在楼梯转角撞见了陈砚池。他手里也抱着一摞稿纸,三班的,比五班的厚些——大概是他们班人数多。
他走得很急,稿纸最上面的几张有点歪,杨雪柠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把。指尖刚碰到稿纸边缘,就像触到块发烫的烙铁,猛地缩了回来。
“谢谢。”陈砚池的声音很低,带着点刚上完数学课的倦。
杨雪柠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只来得及“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他抱着的稿纸上——最上面那张的右上角,他用铅笔写了个小小的“3”,字迹清瘦,连铅笔的划痕都比别人的利落。她突然想起自己的稿纸,每次领回来都要先用尺子比着画个小方框,才敢在里面写名字,生怕歪了。
他没再多说,侧身从她旁边走过去,校服袖子扫过她的手背,带起一阵很轻的风。杨雪柠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二楼走廊,手里的稿纸被捏得发皱,最上面那张的边缘,还留着她刚才扶过的指印,浅得像个没说出口的秘密。
午休时,苏念棠拉着杨雪柠去操场旁边的小卖部买冰棒。
“听说今天有绿豆沙的,你不是最喜欢这个吗?”苏念棠一边走,一边往三班的方向瞟,“昨天我看见陈砚池在这儿买过矿泉水,说不定还会来。”
杨雪柠的脚步顿了顿,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买个冰棒而已,哪来那么多说不定。”
话是这么说,眼睛却忍不住往小卖部的方向瞟。路过篮球场时,她看见三班的男生在打球,陈砚池没在里面,大概是在教室刷题——他好像总有用不完的精力,上课听讲时脊背挺得笔直,课间要么在做题,要么就去操场打球,从来不像她,一到午休就困得眼皮打架。
小卖部的冰柜嗡嗡响,苏念棠弯腰在里面翻找时,杨雪柠靠在门框上晒太阳。阳光暖烘烘地裹着她,像奶奶织的毛线毯,她刚要眯起眼,就看见陈砚池从教学楼的方向走过来。
他手里拿着本物理练习册,大概是刚从教室出来,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做题。路过小卖部时,他的目光扫了一眼,落在杨雪柠身上时停顿了半秒,又很快移开,往操场边的长椅走去。
“喏,你的绿豆沙。”苏念棠把冰棒塞到她手里,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啧啧,说曹操曹操到。快去,假装路过,给他递根冰棒——就说‘同学,买多了’。”
“才不要!”杨雪柠把冰棒往身后藏了藏,冰得指尖发麻,“你别瞎闹。”
苏念棠笑得更欢了,推着她往长椅的方向走:“怕什么?就当是……感谢他上次帮你捡笔。”
上周三的数学课,杨雪柠的笔滚到了楼梯口,正好停在陈砚池脚边,他弯腰捡起来递给她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那点温度让她整整一节课都没敢抬头。
被苏念棠推得踉跄了两步,杨雪柠的鞋尖差点踢到路边的小石子。她看见陈砚池已经在长椅上坐下了,练习册摊在腿上,阳光透过香樟叶的缝隙落在他的书页上,像撒了把碎金。他的手指捏着支黑色水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很轻,却像敲在她的心尖上。
“快去啊!”苏念棠在她身后小声催。
杨雪柠深吸一口气,抱着破釜沉舟的勇气往前走了两步。刚要开口说“同学,这个……”,就看见陈砚池突然停下笔,抬头往教学楼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合上练习册,起身往回走。
他走得很急,好像有什么事,经过她身边时,只来得及点了下头,就匆匆进了教学楼。
杨雪柠举着绿豆沙的手僵在半空,冰棒融化的水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帆布鞋上,洇出个小小的深色圆点。
“跑什么呀?”苏念棠凑过来,看着陈砚池消失的方向,“难道是怕你‘投怀送抱’?”
杨雪柠把冰棒塞进嘴里,绿豆沙的清甜混着点冰碴,冻得她舌尖发麻。“可能……是老师找他吧。”她含混地说,目光却忍不住往教学楼的方向瞟——三班的窗户开着,她看不见里面的人,只能看见风吹起窗帘的一角,像只白色的蝴蝶。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杨雪柠趴在桌上写作业,笔尖在作文稿纸上顿了半天,只写了个题目《夏日杂记》。
苏念棠凑过来看:“怎么不写了?卡壳了?”
“嗯。”杨雪柠用橡皮擦掉刚写的“蝉鸣”两个字,那两个字软乎乎的,像只没力气的虫子,“不知道写什么。”
“写中午啊,”苏念棠用笔杆戳了戳她的草稿本,“写你举着冰棒站在太阳底下,像个傻柱子——”
话没说完,就被杨雪柠捂住了嘴。两人闹作一团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哄笑,是三班那边的。杨雪柠探头去看,正好看见陈砚池被几个男生推搡着往操场跑,他手里还拿着本练习册,被风吹得哗啦啦响,校服外套搭在肩上,像只被扯着翅膀的鸟。
阳光落在他奔跑的背影上,亮得让人睁不开眼。杨雪柠的心跳突然慢了半拍,低头在作文稿纸上写下:“风很大,吹得人想跟着跑。”
笔尖划过纸面,留下一行清秀的小楷,像她此刻心里藏不住的、软乎乎的欢喜。她不知道陈砚池为什么突然跑向操场,不知道他练习册里夹着的是不是没做完的物理题,甚至不知道他今天有没有注意到她举着冰棒的样子——但这些好像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又多了一件可以写进杂记里的事:今天的风,和他奔跑的背影,都很清爽。
放学整理书包时,杨雪柠在作业本夹子里发现了一张陌生的稿纸。
是三班的作文稿纸,右上角有个小小的“3”,是陈砚池的笔迹。大概是中午在楼梯转角撞到他时,不小心从他那摞稿纸里蹭下来的。
稿纸上只写了半句话:“骤雨初歇,阶前积水映出云影——”
字迹清瘦,笔锋凌厉,像他这个人一样,带着股说不出的清爽。杨雪柠把稿纸小心翼翼地夹进自己的笔记本里,夹在她写的“清水出芙蓉”旁边,看着软乎乎的小楷和凌厉的行书挨在一起,突然觉得,原来不同的字,也能这么和谐地待在一页纸上。
她背着书包走出教室时,夕阳正把教学楼的影子拉得很长。三楼到二楼的台阶有28级,她数得很清楚,每走一级,都觉得心里那点藏着的甜,又多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