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读课的琅琅书声里,杨雪柠数着窗台上的雨滴。昨夜那场骤雨下得急,玻璃上还留着蜿蜒的水痕,把操场边的香樟树影泡得发皱,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空气里浮着潮湿的泥土味,混着走廊里淡淡的消毒水味,形成一种很特别的气息——后来她在周记里写,这是“夏天把秘密泡软了的味道”。
她的指尖在语文课本边缘摩挲,指腹蹭过纸页上凹凸的字迹,忽然想起昨天在笔记本里夹着的那张三班稿纸。陈砚池写的半句话“骤雨初歇,阶前积水映出云影——”,此刻倒像是为今早的天气写的注脚。那行字的笔锋凌厉,连破折号都带着股往前冲的劲,不像她写的破折号,总是软软地弯着,像没吃饱饭的小猫。
“发什么呆?”苏念棠用笔杆敲了敲她的桌子,笔帽上的小熊挂件晃了晃,铃铛发出细碎的响,“语文老师刚才点你名,让你把上周的周记本发下去。”
杨雪柠“啊”了一声,慌忙起身去抱周记本。纸页边缘蹭过手臂,带着雨后特有的微凉,像浸了溪水的丝绸。走到教室后排时,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三班的早读课似乎和五班不同,隐约传来英语听力的声音,隔着雨幕听不真切。她想起陈砚池周记里写过“雨天适合做听力,雨声能盖过杂音”,不知道他此刻是不是正低着头,笔尖在草稿纸上记着什么,睫毛垂下来,会在练习册上投下怎样的影子。
发完周记,她回到座位翻开自己的本子,老师用红笔在末尾写了句“观察细腻,若笔锋再放开些会更好”。墨色的字迹在纸上洇开一点,像朵小小的云。她盯着那行字看了会儿,忽然从书包里摸出那个夹着陈砚池稿纸的笔记本。藏这本子的时候,她特意用橡皮筋捆了两道,此刻解开时,橡皮筋“啪”地弹在手腕上,不疼,却像道轻轻的提醒。
两张稿纸的边角轻轻挨着。她写的“风很大,吹得人想跟着跑”软乎乎的,而他的“骤雨初歇”带着股劲,像是能把纸上的云影吹得动起来。杨雪柠忽然觉得,老师说的“放开些”,或许就是他字里那种不管不顾的清爽劲。她试着在草稿纸上模仿那个“骤”字,竖钩写得太用力,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窟窿,像她此刻乱跳的心。
第二节课后雨停了,广播通知要做课间操。
各班同学涌到走廊上,脚步声把地板踩得咚咚响。杨雪柠跟着五班的队伍往下走,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校服口袋里的橡皮——那是块樱花形状的橡皮,是她昨天特意从文具店买的,总觉得今天可能会用到。眼角的余光瞥见三班的人正从隔壁教室出来,陈砚池走在中间,校服外套拉链没拉,露出里面白色的短袖,领口洗得有点发白,却干净得晃眼。他额前的碎发有点乱,大概是刚睡醒——他好像总在课间操前打盹,苏念棠说这叫“学霸的充电方式”,还说“你看他连睡觉都比别人帅”。
队伍经过楼梯口时,不知谁撞了陈砚池一下,他手里的练习册“啪”地掉在地上,几张夹在里面的稿纸飘了出来,像受惊的鸟,其中一张正好落在杨雪柠脚边。
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比雨点砸在伞上还乱。那页稿纸沾了水,边角卷成小波浪,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是她昨天捡到的那张的下半句:“骤雨初歇,阶前积水映出云影——恰如你低头时,睫毛投在练习册上的光。”
杨雪柠的指尖刚碰到稿纸边缘,就听见陈砚池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麻烦了。”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些,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像被雨水泡过的石子,温润又带着点磨砂感。
她慌忙把稿纸往他手里递,指尖再次撞上他的,这次比楼梯转角那次更烫,像握着块刚从太阳底下晒过的鹅卵石。她低着头,看见他的白球鞋上沾了点泥,大概是刚才在走廊积水处踩的,鞋边还有道小小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到过。
“谢谢。”陈砚池把稿纸叠好塞进练习册,手指很长,骨节分明,叠纸的动作都比别人利落。转身时,杨雪柠发现他的校服后领沾着片香樟叶,大概是刚才从树下走时蹭到的。叶片上还带着点湿,边缘卷着,像只停在他肩上的绿蝴蝶。她想说“你背上有叶子”,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稿纸湿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他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眼练习册,嘴角似乎弯了弯:“没事,晾干还能写。”说完便跟着三班的队伍往下走,校服后领的香樟叶轻轻晃,杨雪柠看着那片叶子,忽然想起自己书包里的笔记本,好像也该夹片叶子进去,和他的稿纸作伴。
杨雪柠站在原地,指尖还留着稿纸的潮气。那句没写完的话在她脑子里打转,“恰如你低头时”——他写的是谁?是哪个女生低头时,睫毛能在练习册上投出光?她忽然想起自己刚才捡稿纸时,大概也是低着头的,睫毛会不会也投了影子?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用力掐灭了,耳尖却比被太阳晒过还烫。
第三节课是数学课,杨雪柠盯着黑板上的函数图像发呆。窗外的香樟树被风吹得沙沙响,她总觉得那声音里藏着陈砚池的字迹,横平竖直都带着劲。老师在讲台上讲得眉飞色舞,她却在草稿纸上画小人,画了个扎马尾的女生,正踮着脚看前面的男生,男生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乱的,后领别着片叶子。
“喂,”苏念棠在草稿纸上画了个鬼脸,推到她面前,鬼脸的嘴角还沾着颗爱心,“刚才在楼梯口,我看见你跟陈砚池‘手拉手’了啊。”
杨雪柠的笔“啪嗒”掉在桌上,捡起来时差点把橡皮碰掉——幸好及时按住了,那樱花橡皮要是滚到地上,说不定又会像上次那支笔一样,滚到陈砚池脚边。“谁手拉手了……就是递个纸而已。”她的声音有点抖,像被风吹得发颤的树叶。
“递纸需要脸红成番茄吗?”苏念棠笑得眼睛弯成月牙,用笔尖戳了戳她的草稿纸,“而且我看清了,他那张稿纸上写的话,绝对是情话!‘恰如你’什么的,啧啧,咱们学校的高岭之花都开始写情诗了?”
杨雪柠咬着笔杆摇头,牙齿把塑料笔杆咬出浅浅的印:“不一定是情诗……可能是写风景。”可她心里清楚,“你”字那么明显,怎么会是风景。她想起陈砚池周记里写的“夏蝉振翅”,那么清爽的笔调,原来也能写出这样软乎乎的句子,像把凌厉的剑突然裹上了棉花。
下课铃响时,她看见三班的数学课代表抱着作业本往办公室跑,经过五班门口时,作业本掉了几本,其中一本封面上是陈砚池的名字,“池”字的三点水写得特别舒展,像溪水流过石头。她几乎是本能地冲过去捡,翻开时正好看见他写的数学公式,连等号都画得笔直,和他写“你”字时的温柔截然不同。
“谢啦!”三班课代表跑回来捡,气喘吁吁的,“陈砚池的作业总是最先交,字还好看,我们老师天天拿他当榜样。”
杨雪柠把作业本递给他,没说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原来他不仅作文写得好,数学公式也写得这么好看,连作业本都比别人的整齐。
***午休时,杨雪柠抱着作业本去办公室,路过三班门口,看见陈砚池正趴在桌上睡觉。他的练习册摊开着,上面压着支黑色水笔,笔帽没盖,大概是写着写着就睡着了。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侧脸,睫毛真的在练习册上投了道浅影,像他自己写的那样,带着点细碎的光。
她放轻脚步走过,像怕惊扰了什么。刚要经过他的座位,忽然听见他的笔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没醒,大概是睡得沉,眉头还微微皱着,像是在做什么难题。杨雪柠犹豫了两秒,弯腰把笔捡起来,轻轻放在他的练习册封面上。笔杆上还留着他的温度,比她握着时暖些,带着点淡淡的墨水味。
转身要走时,她看见他的练习册上印着个浅浅的手印,和她早上捡稿纸时的指尖形状很像。她的心跳又开始乱,像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秋千。走到走廊尽头,她靠在栏杆上,摸了摸口袋里的樱花橡皮,突然觉得,今天的橡皮没派上用场,却好像有别的东西,悄悄留在了心里。
下午第一节课前,乌云又压了下来,天空暗得像块浸了水的灰布,眼看就要下雨。广播通知各班会课代表去仓库领雨衣,说是放学可能有暴雨。
杨雪柠领了五班的雨衣往回走,怀里的蓝色包装袋沙沙响。在仓库门口撞见陈砚池时,她的第一反应是往旁边躲,却忘了身后是面墙,肩膀轻轻撞在砖墙上,发出“咚”的一声。
“没事吧?”他停下脚步,手里抱着三班的雨衣,蓝色的包装袋在他臂弯里堆成小山,露出的手腕骨很明显,像他写的竖钩,干净利落。
“没事。”杨雪柠揉了揉肩膀,把雨衣抱得更紧了,生怕再掉。
他的目光落在她怀里歪歪扭扭的雨衣上:“拿得动吗?”
杨雪柠点点头,刚想说“没事”,怀里的雨衣就“哗啦”散了一地,像场突然落下的蓝色小雨。她蹲下去捡,手指刚碰到包装袋,就听见他也蹲了下来,帮她把散落的雨衣归拢好。他的手指离她的很近,几乎要碰到,她能看见他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指腹上有淡淡的茧,大概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
“谢谢。”她把雨衣抱得紧紧的,下巴都快埋进雨衣堆里了。
“不客气。”他站起来时,雨衣包装袋蹭到她的头发,带起股淡淡的洗衣粉味,和她用的橘子味不一样,是种清清爽爽的薄荷香,像雨后的风。
两人并肩往教学楼走,乌云越压越低,空气闷得像被装在密封罐里,连蝉鸣都透着股有气无力。杨雪柠数着脚下的地砖缝,一块、两块、三块……数到第十七块时,突然听见他说:“你的字很好看。”
她猛地抬头,撞进他的眼睛里。他的瞳孔很亮,像雨后积水里的天空,还映着她惊讶的脸。“上周在公示栏看见你的周记,”他继续说,声音比平时温和些,“写的‘雨打芭蕉’,字软软的,和内容很配。”
杨雪柠的舌头像打了个结,半天说不出话。原来他也看过她的字?她想起自己总在偷偷看他的字,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藏不住的欢喜,像颗被捂在手心的糖,悄悄化了。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只发出“嗯”的一声,像只被惊动的小兔子。
“你的字才好看,”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像鼓足勇气跳下水的小鸭子,“笔锋很……有劲儿。”
陈砚池笑了笑,眼角弯起个浅浅的弧度,像他写的“笑”字,撇捺都带着暖意:“我妈总说我写字太用力,像跟纸有仇。”
说话间,豆大的雨点突然砸下来,打在两人的校服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陈砚池把怀里的雨衣往她这边推了推:“快跑吧,要下大了。”
两人抱着雨衣往教学楼跑,雨点打在伞棚上噼啪响,像无数只手在鼓掌。杨雪柠跑在他旁边,看见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头上,却一点不狼狈,反而像洗过的青竹,更显清爽。跑到教学楼门口时,两人都喘着气,校服肩膀处湿了一片,她的刘海也湿了,贴在额头上,痒痒的。
“明天见。”陈砚池抱着三班的雨衣往二楼走,背影在雨幕里越来越淡,蓝色的雨衣像朵会移动的云。
杨雪柠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突然想起他练习册上那句“恰如你低头时,睫毛投在练习册上的光”。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睫毛,在湿漉漉的校服袖口上投下道浅影,心里突然冒出个大胆的念头:或许,他写的那个“你”,就是自己呢?这个念头一出来,她就忍不住笑了,像偷吃了蜜的小老鼠。
***放学时,暴雨果然来了,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像无数只小手在敲玻璃,声势浩大。杨雪柠穿上雨衣,发现袖口有点长,盖住了半只手,像她写的字,总是缩在格子里,放不开。她对着走廊的玻璃窗照了照,蓝色的雨衣把她裹得像颗粽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走到教学楼门口,她看见陈砚池站在三班队伍里,正把雨衣往身上套。他的雨衣拉链好像卡住了,手指在领口扯了半天也没拉上去,眉头皱着,像在解一道难题。
杨雪柠的脚步顿了顿,苏念棠在旁边推她,语气里满是怂恿:“快去啊,英雄救美的时候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像做了什么重大决定,抱着书包跑过去:“我帮你看看?”
陈砚池愣了一下,松开了手,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点惊讶:“好。”
杨雪柠的指尖碰到他的雨衣拉链,有点凉,还沾着雨珠。她小心翼翼地把卡住的布料弄出来,手指不小心碰到他的脖子,他的身体好像僵了一下,她的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轻轻一拉,拉链就顺滑地上去了。“好了。”她说,声音有点抖。
“谢谢。”他看着她,雨珠从他的发梢滴下来,落在雨衣上,晕开小小的深色圆点,“你也骑车?”
杨雪柠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车棚:“嗯……我车在那边。”
陈砚池的自行车就停在不远处,黑色车架,没有多余的装饰,车把上还挂着没晾干的雨衣。“正好,”他弯腰拿起书包甩到肩上,“我家往东边走,顺路的话,一起?”
雨还在下,却好像突然小了些。杨雪柠看着自己粉白色的自行车——车筐里的毛绒兔子被雨水打湿了,软乎乎地贴在筐底。“好啊。”她听见自己说,声音比雨丝还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