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从酉时开始刮的。
先是卷地三尺,把官道上的碎雪扬成白雾,再是掀动山神庙半扇破门,“吱呀”一声,像谁在暗处磨牙。
燕迟勒住缰绳,乌骊马喷出一口白气。他抬头,檐角那盏破灯笼只剩竹骨,在风里晃,灯纸早被雪吞得干净,只剩一点将熄未熄的火舌,照出匾上“山神庙”三个斑驳金字。
——无头新娘旧案发地。
卷宗上写得极简:去岁腊月十八,送亲队伍途经此庙歇脚,次日喜轿空空,新娘头颅不翼而飞,尸身却好端端坐于轿中,十指交叠,掌心捧着一束干枯的野蔷薇。
那案子至今未破,成了大理寺悬案。
燕迟此行是为查晋王案的新线索,却鬼使神差绕了三十里,在风雪夜里走到这座庙前。
他下马,靴底碾碎薄冰,推门。
门轴涩得发苦,一股陈旧的香灰味扑出来,混着更冷的风。
庙里比外头更黑,供桌倒在一旁,泥塑的山神没了半边脸,剩下的一只眼睛被蛛网缠住,像垂着泪。燕迟抬手拂开蛛网,指腹触到一点湿——不是泪,是雪从破瓦漏进来,积在神像眉骨,又顺着残颊滑落。
他本不该逗留。
可就在转身的一瞬,风里忽然多了一丝极轻的铃声。
叮——
像有人用指甲拨了一下碎玉,短促,却勾人。
燕迟倏地抬眼。
黑暗里并无第二个人,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霜。
他疑心听错,却见供桌脚下,一点暗红在雪光里闪。
弯腰拾起——是一枚朱砂小痣般大小的红豆,冻得冰凉,指腹一捻,竟渗出极淡的血腥气。
风忽然停了。
破门外,雪无声地落。
燕迟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按住,再慢慢松开。
然后,他听见了第二声铃响。
这一次,近在咫尺。
·
再睁眼时,喜堂的红灯笼亮得刺眼。
燕迟站在两列朱漆高柱之间,脚下是猩红毡毯,尽头是一顶描金喜轿,轿帘半卷,露出新娘端坐的身影——大红嫁衣,凤冠霞帔,唯独脖颈以上空空荡荡。
他低头,发现自己仍着昼间那身玄青骑服,腰间革带未松,连佩刀都在。
刀柄缠银丝,冷得像刚从冰水里捞出。
“世子殿下。”
有人唤他,声音软而薄,像雪片落在刃口。
燕迟循声望去。
喜堂左侧,一道月白色身影倚柱而立。
女子未着喜服,只穿素白窄袖长衫,鸦青色裙裾扫过红毯,像一截被夜色削尖的月光。
她腰间悬一串碎玉铃,此刻却乖顺无声。
左眼下方,一颗朱砂痣,小得几乎看不见,却又红得几乎烧起来。
“司天监云月,见过世子。”
她微微颔首,指尖绕着一缕垂落的流苏,语气恭敬,眼底却带着笑——那种专等着看猎物踩进陷阱的笑。
燕迟拇指抵住刀镡:“这是何处?”
“梦里。”云月答得轻巧,“也是无头新娘案的第一现场。”
她抬手,指向喜轿。
轿中新娘的脖颈断口平整,像被极薄的刀锋一瞬削去,却不见血。
枯蔷薇从她指缝间簌簌落下,花瓣薄如蝉翼,落地即化雪。
“一炷香。”
云月袖中滑出一支线香,香头无火自燃,青烟笔直上升,像一根悬在两人之间的蛛丝。
“世子若能在香尽前找到新娘的头,便可醒来。”
她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下去,带着一点潮湿的哑,“若找不到……便留下来陪我。”
燕迟冷笑:“装神弄鬼。”
他拔刀,刀光映着红灯笼,像一泓碎冰。
可下一瞬,刀锋竟穿透云月肩头,如斩烟雾——她仍在原处,连衣褶都未乱。
“梦里不讲道理,世子该比我清楚。”
云月抬手,指尖轻触他刀背,铃铛终于响了。
叮——
燕迟手腕一麻。
那声音像一根针,扎进耳膜,再顺着血脉游向心脏。
·
香已燃过半。
喜堂外,雪落无声。
燕迟俯身检视轿中新娘,指尖掠过她袖口——绣的是并蒂莲,针脚却歪,像匆忙赶制。
花轿底部,一块木板松动,他掀开,底下压着半张黄符,朱砂写就的“替”字被血晕开。
再抬头,红灯笼的光忽然变了。
灯笼纸透出一张张人脸,皆是女子,眉目模糊,张嘴无声呐喊。
燕迟眉心一跳,转身——云月不见了。
喜堂尽头,原本空荡的供桌后,多了一面铜镜。
镜中映出他自己,以及……他身后。
新娘不知何时已站起,无头的身体平举双手,枯蔷薇簌簌落尽,露出掌心一道新鲜伤口。
血顺着她手腕滴落,在红毯上蜿蜒成字——
【迟】
燕迟瞳孔骤缩。
香只剩最后一寸。
他忽然明白了。
“头不在此处。”
他低声道,声音在空堂里回荡,“你把它藏在了——”
铜镜应声而裂。
碎片飞溅,每一片都映出云月的脸。
她站在镜后,手里捧着的,赫然是一颗女子头颅——凤冠歪斜,朱唇微张,唇边一点朱砂痣,与云月眼下那颗如出一辙。
“恭喜世子。”
云月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你赢了。”
香灰坠地,最后一星火光熄灭。
·
黑暗坍缩。
燕迟猛地睁眼,仍在山神庙。
雪已停,破门外透进青白的天光。
他仍跪在供桌前,掌心却多了一支木簪——粗粝的木质,簪头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月”字,刀痕新得仿佛刚刻上去。
指腹抚过,木屑簌簌。
一缕极淡的香气缠绕上来,像雪里红豆,又像梦里那声铃响。
庙外,乌骊马打了个响鼻。
燕迟起身,将木簪纳入袖中。
雪地上,除了他自己的脚印,还多了一行极浅的鞋印——月白色,朝东而去,没入林中。
风又起,吹动他玄青袍角。
袖口处,一点暗红洇开,像谁用指尖轻轻按了一颗朱砂痣。
他忽然想起梦里最后一句。
那女子隔着碎镜,对他无声张口——
“明晚,记得带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