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忘川·梦一

夜雪初霁，荒庙的瓦檐上悬着冰锥，月光照上去，像一柄柄倒插的银匕首。燕迟倚在供案前阖眼，眉间倦色未散，案上残烛只剩半寸，将熄未熄。他本为“无头新娘”一案奔波至此，三更已过，外头风声忽紧，烛火猛地一跳，灭了。

黑暗坠下的瞬间，他听见铜铃般的轻笑，似有若无。再睁眼，已不是破庙，而是一座喜堂。高悬的红灯笼映得四壁皆赤，喜幛上金线鸳鸯被雪色映得发暗，脚下红毯却厚软无声，仿佛踩在云端。堂中却空空，无傧相，无鼓乐，只有一炷细香插在香炉里，香灰将落未落，时间像被谁掐住喉咙。

燕迟低头，自己竟着玄青吉服，腰系绛红丝绦，俨然新郎模样。他却知这是圈套——梦里惯用的圈套。果然，香头“啪”地爆出一粒火星，喜堂深处的垂帘被风掀起，一抹月白身影倚门而立，凤冠霞帔，却不是新娘该有的端庄。她抬手掀了盖头，流苏簌簌，露出左眼下方那粒朱砂痣，像一粒雪里红豆，灼灼逼人。

云月轻提裙摆，一步步踩过红毯，鞋尖银蝶翻飞，却不沾半点喜气。她停在他面前，折腰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礼，声音软得像月光化水：“世子今夜做新郎，可喜可贺。”燕迟眯眼，手已摸向腰侧，却只触到一段虚空——梦里从不给他兵器。他也不慌，只低声问：“新娘何在？”云月抬袖，指向喜堂正中那口朱漆棺材，棺盖半阖，隐隐露出一段绣着鸳鸯的嫁衣袖角，却无头。

“一炷香内，替新娘找回头颅，便算世子赢了。”她抬手，香炉里的细香倏地亮了一寸，像被无形之手催燃，“若寻不到——”她指尖点点燕迟心口，“世子便留下来与我拜堂。”语罢，她旋身坐上供案，双腿轻晃，凤冠上的珍珠帘沙沙作响，像一场无声的笑。

燕迟扫视喜堂。红灯笼映出重重影子，每一道都似藏着头颅的轮廓。他先掀翻供案前的锦幔，只见案下堆着无数纸人，纸人脸上皆画着新娘的眉目，却独缺头颅。纸人被他触碰，纷纷仰面，空洞的颈腔里吹出冷风，扑在他手背，像无声的求救。香已燃去两寸，燕迟抬眼，云月正托腮看他，眸光像猫捉耗子的慈悲。

他走向棺材。棺内嫁衣整齐，衣襟里却放着一只青玉枕，枕上雕着并蒂莲，莲心嵌着一点红，像极了他眼角新长的痣。玉枕冰凉，他指腹掠过，忽听“咔哒”一声轻响，棺材底板竟缓缓滑开，露出一条暗道，暗道里黑得没有一丝光，却传来滴水声，一滴，又一滴，像头颅在血泊里滚动。燕迟俯身，暗道里忽有风来，吹灭最近的一盏红灯笼，堂内顿时暗了一角。香已过半，云月轻笑：“世子再耽搁，可就来不及了。”

燕迟却不急。他抬手，扯下一只红灯笼，灯罩在他掌心碎裂，烛火窜上他的袖口，又被他指风掐灭。灯笼骨架在他手中折成两截，一截掷向暗道，一截握在掌心，权作火把。火光舔上暗道石壁，映出斑驳血迹，血迹尽头，是一面铜镜。镜中映出的不是他，而是一颗女子的头，凤冠垂珠，面容姣好，却双目紧闭，唇色乌青，仿佛只是睡着。头颅下方，铜镜的底座竟是一截断颈，血迹早已干涸，像一层黑漆。

燕迟伸手，铜镜却纹丝不动。他蹙眉，火光里忽见镜背刻着一行小字：以血为引，镜自开。他毫不犹豫，咬破指尖，血珠滚落，铜镜发出细微的嗡鸣，镜面竟如水波荡漾，那颗头颅缓缓浮出，仿佛被无形之手托起。头颅的唇忽然微张，吐出一缕白烟，烟中裹着一截木簪，簪头雕着一轮细月，簪尾刻着“云月”二字，正是他梦里刻过的那一支。

燕迟握住木簪，暗道尽头忽有风来，吹灭他手中火把，也吹灭喜堂里最后一盏红灯笼。黑暗如潮水涌来，却在触及他脚尖时，被一缕月光劈开。月光来自云月手中，她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指尖拈着一盏极小的银灯，灯芯竟是一粒朱砂痣，燃着幽红的火。她轻声道：“世子赢了。”声音里却无半分遗憾，反而像松了一口气。

棺材底板无声合拢，暗道消失，喜堂重亮。红灯笼一盏接一盏燃起，火光却不再赤红，而成了冷月色。云月抬手，摘下凤冠，满头青丝倾泻，发梢扫过燕迟手背，像一场凉薄的雪。她将凤冠置于棺上，转身，取过供案上的酒壶，壶身绘着满月，壶嘴却滴着血。她斟了两杯，一杯递给他，一杯自己轻啜，唇上沾了血色，像抹了胭脂。

“第一夜，世子得簪，我留酒。”她举杯，声音低得只有两人可闻，“此后，梦里梦外，俱是世子的劫。”燕迟不语，只接过酒杯，酒色如琥珀，却泛着冷香，入口极苦，回味却甘，像一场迟到的告白。酒尽，杯底却现出一行小字：明晚继续。字迹未干，酒液浸透，像泪痕。

云月抬手，指尖点在他眼角朱砂痣上，轻轻一按。那痣竟微微发热，像被烙铁熨过。她俯身，在他耳边吹气如兰：“子时已过，世子该醒了。”话音未落，喜堂、棺材、红灯笼，俱化作漫天飞絮，白得刺眼。燕迟只觉身子一轻，再睁眼，已回到荒庙，案上残烛复燃，烛火摇曳，映出他掌心木簪，簪尾“云月”二字，血迹未干。

庙外，雪落无声。

却有一缕酒香，从梦里一直跟到醒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