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魂塔·梦二

锁魂塔·梦二

风声先于月色抵达，像一把钝刀刮过铁锈，带着腥潮的铁锈味。燕迟睁眼时，自己正站在一座高塔之巅，塔檐四角悬着乌青铁铃，却无风自响，铃音尖锐如鬼啸。塔下是深不见底的黑雾，雾中偶见一点猩红，像残烛，又像窥视的眼睛。塔身石壁斑驳，嵌着断裂的锁链，锁环上缠着早已干涸的血迹，一路蜿蜒至塔心——那里，云月背对他而立，月白窄袖被血色浸透，鸦青腰带随风猎猎，腰间碎玉铃竟未响，仿佛整座塔都将声音吞噬。

她闻声回眸，左眼下的朱砂痣在暗夜里亮得惊人，像一粒将坠未坠的血珠。她手中握着一柄短刃，刃薄如蝉翼，刃尖滴着温热的血，血落在青砖上，瞬间被砖缝吸尽，不留痕迹。见燕迟醒来，她弯唇，笑意却冷：“世子，塔门已闭，你我今夜做一回囚徒，也做一回刽子手。”

话音未落，塔壁忽然震颤，铁锁哗啦作响，黑雾中探出无数枯手，指节扭曲，指甲漆黑，带着腐肉与铁锈的味道，直扑塔巅。云月身形一闪，已至燕迟身侧，短刃反握，刃背在他腕间轻轻一敲，示意接兵。燕迟手中本无一物，却在她敲过的刹那，掌心凝出一把长刀，刀身狭长，通体乌沉，刀背刻一轮细月——正是他梦里为自己刻的那支木簪化形。刀入手，寒意顺臂而上，他却觉得心安。

第一波黑影扑至。云月低喝：“左三，右七，后一！”声音被塔身吞去大半，却奇异地传入他耳中。燕迟刀随身走，左劈右撩，乌沉刀光如一道冷电，斩断数只枯手，断口处喷出浓黑血雾，溅在他睫毛上。血珠滚落，带着铁锈与冰渣的刺痛。他眨眼，世界便短暂地染成赤色。一只枯手趁机绕过刀背，五指箕张，直掏他心口。云月却比他更快，短刃划出一道银弧，将那只手齐腕削断，断腕处喷出的却不是血，而是一缕黑烟，烟中隐约传来婴儿啼哭，哭声未绝，已被塔风撕碎。

更多黑影涌上。塔身狭窄，二人背脊相抵，呼吸相闻。云月的发梢扫过他的颈侧，带着雪中梅蕊与血腥交织的冷香。她低声数步：“一、二、三——”二人同时旋身，刀与刃交错，乌光与银辉织成一张死亡之网，网中黑影哀嚎、断裂、化烟。血雾越来越浓，燕迟的睫毛上凝了第二层血，视线被染成斑驳赤影。他晃头，血珠甩落，却有一滴落在唇角，铁锈味渗进齿缝。云月忽地贴近，舌尖轻轻掠过那滴血，像雪片拂过刀锋，既冷且烫。她的声音贴着他耳廓，几乎用气音在说：“别闭眼，闭眼就看不见出口。”

黑影似无穷尽，塔身却开始倾斜，铁锁狂舞，铃声如万鬼齐哭。云月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拉着他向塔心奔去。塔心有一口井，井壁以黑铁铸成，井水却是赤红的，像滚沸的血。井沿刻着禁咒，字迹被血填满，看不真切。云月短刃在掌心一旋，割破自己指尖，血珠滴入井中，井水竟分开一条缝隙，缝隙下是一线石阶，蜿蜒向下，没入黑暗。她回头，目光灼灼：“跳，还是不跳？”

燕迟未答，只反手扣住她的指，十指交缠，刀与刃同时扬起，劈开最后一波扑来的黑影。血雾溅起丈余，将二人身影吞没。下一瞬，他已揽住她的腰，纵身跃入井口。坠落中，风声倒灌，铁铃声、鬼哭声、心跳声，全都糅杂成一声长啸。黑暗里，他感觉到云月的呼吸贴在他颈侧，急促却带着笑意，像雪夜里突然绽放的焰火。

落地并非硬石，而是一片极软的雪地，雪却是温的，像被血浸透。四周是高耸的塔壁，壁上千百盏油灯同时亮起，灯光却是冷的，照出满地残肢断臂，皆化作黑烟升起。塔心中央，悬着一枚巨大的铁锁，锁身布满裂纹，裂纹里流动着赤红的液体，像活物的脉络。云月抬手，指尖抚过锁身，裂纹中液体竟顺着她指尖倒流，在她掌心凝成一滴血珠。血珠滚圆，映出燕迟的影子——他眼角的朱砂痣在灯下红得几乎燃烧。

“锁魂塔，锁的是魂，也是心。”云月轻声道，将那滴血按在他眉心。血珠渗入，一阵尖锐的刺痛从眉心直贯心脏，心跳声骤然放大，如战鼓，如惊雷。燕迟低头，看见自己胸口那枚空缺的影子已被血色填满，心跳每一下，锁链便收紧一分。云月的手覆在他心口，掌心冰凉，指尖却在颤抖：“疼吗？”

燕迟握住她的腕，将她的手贴得更紧，声音低哑却清晰：“疼才记得住。”语罢，他俯身，以刀背挑起她的下巴，吻上那颗朱砂痣。唇瓣相触的一瞬，锁链轰然碎裂，铁屑化作漫天血雨，血雨里，云月的短刃脱手，刀刃在空中碎成银光，银光又凝成那只木簪，簪头细月温润如初。燕迟抬手接住，簪尾不知何时已多了一行小字——

“心动为牢，甘愿同囚。”

血色褪去，雪地化白，塔壁灯盏一盏盏熄灭，唯有木簪上的月轮发出淡淡莹光。云月垂眸，指尖抚过那行字，声音轻得像要碎在风里：“世子，你输了。”燕迟却笑，将她拥入怀中，刀与簪同时落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在她耳边低语：“输给你，也算赢。”

最后一盏灯熄灭，黑暗如潮水涌来。黑暗中，只余心跳声与呼吸声交织，像锁链，又像归途。远处，似有铁铃轻响，一声，又一声，像在说：梦未完，明日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