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的雾气自皇城根一路漫到司天监的飞檐,瓦上霜色未褪,像撒了一层碎盐。更鼓方歇,宫巷里只有零星脚步,踩着薄冰发出轻裂的细响。云月拢紧鸦青斗篷,指尖仍冷得发麻——这一夜,她为推算荧惑逆行耗了太多心血,星盘上的指针在子正时分骤然逆转,她知道自己要付出代价。
代价来得很快。先是眼前浮起一层雾白,像有人偷偷把素绢罩在她睫上;紧接着,颜色被抽走,朱柱褪成灰影,金匾失了光泽,连廊下那盏彻夜不熄的琉璃灯也只剩一团模糊的亮。她立在石阶前,天地骤然失去浓淡,只剩一片惨淡的宣纸。脚步踉跄间,她扶住冰冷石栏,碎玉铃在腰间轻撞,却未发出半点声音——听觉也被夺了去。世界安静得可怕,仿佛被一只巨掌捂住口鼻,连自己的心跳都隔得很远。
她并不慌乱。这是“月御”的劫数:每织一次梦,必以感官为祭。上一次是味觉,三日不知甘苦;这一回轮到眼睛。她深吸一口寒气,摸索着向前,指尖掠过墙砖的凹痕,在心里默数步数——从观星台到值房三十七步,再转廊庑,可暂避人目。然而今日失算,才走出二十步,便撞上一堵温热的墙。
那堵墙及时伸手,握住她腕骨。掌心温度透过衣袖,熨在冰凉的肌肤上,像雪夜里的炭火。云月微微一僵,鼻尖嗅到极淡的沉水香——是他。燕迟。她本该避开的,可此刻看不见,也听不着,只能凭气息判断:他比她高出半个头,呼吸轻缓,却带着晨间清冽的冷意。
燕迟亦是一怔。他本欲往司天监查阅昨夜天象记录,未料天色尚早,却在回廊拐角遇见云月。她垂着头,指尖摸索,像误入深雾的鹤。更令他心惊的是那双眼睛——平日澄澈如寒潭的眸子,此刻失了焦,空濛濛映着曦光,仿佛琉璃蒙尘。她眼角朱砂痣却愈发鲜艳,像要滴出血来。
“云史官?”他低声唤她,声音尚轻,怕惊碎晨雾。云月没有回应,眉尖微蹙,指尖在他腕上收紧,像抓住一根救命浮木。燕迟这才察觉异样:碎玉铃贴着她腰侧,却未发出惯常的清脆声响,周遭一切仿佛被无形的棉絮堵住,连风也噤声。他心中蓦地一沉——月御失感,竟在青天白日。
他伸手在她眼前轻晃。云月瞳孔一动不动,唯有睫毛受惊般颤了颤。燕迟不再迟疑,握住她手,引她往旁边石凳坐下。指腹触到她的掌心,冰凉且微汗,像一块被攥紧的寒玉。他解下自己颈侧狐裘,垫在石凳上,扶她坐稳,又摊开手掌,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写:别怕。
云月指尖微动,似在辨认。半晌,她唇角扬起极浅的弧度,像雪里开出的第一朵梅。那笑转瞬即逝,随即她侧过脸,以指尖摸索石凳边缘,坐得笔直,仿佛方才的脆弱只是错觉。燕迟却不容她退避,手指继续在她掌心写:何处不适?她顿了顿,指尖在他掌心回勾,写下:目盲,耳静。字迹极轻,像羽毛掠过,却带着微颤。燕迟心中一紧,寒意自脚底升起——司天监的秘卷里,曾提及“月御”失感之兆,却未言会来得如此突然。
他抬眼四顾,晨雾未散,四下无人。若此刻将她送回值房,必引人猜疑;若带回王府,又恐落人口实。念头电转间,他脱下外袍,披在她肩头,衣上沉水香瞬间将她包裹。云月微微一僵,却没有拒绝,只垂下眼睫,指尖攥紧衣襟。燕迟俯身,在她耳畔轻声道:“我带你暂避。”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他牵着她,绕过曲折回廊,推开一扇偏门。门内是一间闲置的书斋,尘封已久,案上积了薄薄一层灰。燕迟拂去灰尘,扶她坐下,又转身寻到铜盆,舀入清水,浸湿帕子,拧得半干,才递到她手里。云月接过,指尖触到湿热,微微一顿,随即以帕覆眼,热气透过丝帕渗入眼眶,酸涩稍缓。燕迟蹲下身,与她平视,目光落在她眼角朱砂痣上,那粒红在苍白肤色间刺目得近乎妖异。
他想起梦里,她也曾以舌尖替他舔去血珠,温热与冰凉交织,像雪夜里骤然绽放的焰火。如今角色颠倒,她失却感官,他却成了她的眼睛与耳朵。书斋内极静,只听得炭盆内偶尔爆出一声轻响。燕迟以指蘸水,在案上写:多久?云月指尖摸索,触到水痕,回写:未时前可复。字迹娟秀,却带着仓促。燕迟心中稍定,未时之前,司天监尚未繁忙,尚可遮掩。
他起身,推门欲寻值守小吏,却被云月拽住衣袖。她指尖冰凉,力道却大,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燕迟回头,见她唇瓣微动,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别走。他心中一软,重新蹲下身,握住她手,在她掌心写:不走。云月这才松开,指尖却仍勾着他袖口,仿佛那是唯一的锚点。
日光渐盛,透过窗棂投下斑驳光影。燕迟以指为笔,在她掌心慢慢描画:星宿、梅枝、归燕。每画一笔,云月指尖便在他掌心回勾,写下对应的字。指尖相触,温度交融,竟生出几分旖旎。燕迟忽觉掌心微痒,低头看去,云月指尖在他掌心画出一弯细月,月下一点朱砂,正是她眼角那颗痣。他心中一颤,抬眼望她,却见她唇角微弯,笑意极淡,却带着久违的柔软。
未时将至,窗外日影西斜。云月指尖在他掌心轻点三下,示意时辰已到。燕迟抬手,覆在她眼上,掌心微热。片刻,她睫毛轻颤,在他掌心划过一丝痒意。燕迟移开手,见她眸中雾气渐散,瞳孔重新聚焦,映出他微蹙的眉。碎玉铃也在此时发出一声极轻的脆响,像破冰的春水。
云月垂眸,指尖在他掌心写下二字:多谢。燕迟却摇头,指腹在她掌心回勾,写下:不必。二人指尖相抵,一时无言。云月收回手,拢紧斗篷,起身欲走,却在门槛处停下,回身望他。晨光里,她眼角朱砂痣鲜艳如初,眸中却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情绪。
“世子今日所见……”她声音极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燕迟接口:“今日所见,只是云史官晨间小憩,不慎迷眼。”云月微怔,随即莞尔,笑意一闪即逝,转身消失在回廊尽头。燕迟立于原地,指尖仍残留她掌心的温度,心中却翻涌着难以名状的情绪——那是心疼,也是悸动。
晨雾散尽,司天监钟声响起,惊起檐角寒鸦。燕迟抬眼,望见她背影消失在转角,只余碎玉铃一声轻响,像雪落瓷盏,清脆而短促。他忽觉,那声响不是铃动,而是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