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噬

白昼反噬

卯时初刻，宫门甫开，重檐上还挂着薄霜。金銮殿外，百官列班，朝服斑斓，却静得只剩呼吸声。今日议的是“晋王案”——国库亏空、军饷不继，所有账目竟指向司天监。左相立于丹墀之下，紫袍金带，眉目含霜，正朗声陈词：“司天监近年妄言星变，私改历法，蛊惑圣听，更以魇镇之术干预朝政。臣请即刻封监，拿问一干人等！”

话音未落，殿外忽起一阵风，卷起檐角铜铃。铃声脆烈，像一把刀划破凝滞的空气。百官侧目，只见睿王世子燕迟自班列中缓步而出，朝服未整，玄狐大氅半披，眼底血丝如蛛网。他手中握着一柄长刀——本应悬于王府武库的“照雪”，此刻却被他握在掌心，刀尖拖过金砖，发出刺耳的裂响。

左相眉心一跳，仍强作镇定：“世子何故携刃上殿？”

燕迟不言，目光穿过重重朝服，落在左相脸上。那目光幽黑，像一口无底的井，井底却燃着暗火。铃声未绝，他耳边却回荡着另一道声音——梦里，云月曾在他掌心写下“囚梦条件”的最后一行：梦主自刎，月御即散。此刻，那行字化作滚烫的铁汁，沿着血脉灼烧他的四肢百骸。

左相还在说话，声音却忽远忽近，像隔着一层水。燕迟看见他唇开唇合，却听不见半个字，只觉那唇形与梦里的童谣重叠——“一声铃响一场空”。于是，空谷回声般的童谣在殿内轰然炸开，铜铃、人声、脚步，全被卷入同一道漩涡。漩涡中心，是左相那张渐渐扭曲的脸。

刀光忽起。

没人看清他是如何拔刀的，只见雪亮一线劈开晨雾，直取左相咽喉。百官惊呼，侍卫拔剑，却快不过那道闪电。左相仓皇后退，紫袍被刀风撕裂，金带“当啷”一声坠地。刀尖擦过他的颈侧，血珠溅起，落在金砖上，像一串碎裂的朱砂。

“燕迟——！”殿内响起数声惊喝。

他却充耳不闻，刀锋一转，再度逼上。左相踉跄撞翻香炉，香灰腾起，像一场骤然降落的雪。燕迟的瞳孔在灰雪中收缩成针尖，映出左相惊惧的脸——那张脸忽然与梦里的“无头新娘”重叠，颈口空空，血如泉涌。童谣在他脑中尖锐地回旋，铃响，铃响，一声比一声急。

侍卫终于扑上，数柄长剑交叉锁住他的刀。燕迟却像感觉不到重量，手腕一震，剑阵竟被撕开一道裂口。血从虎口迸出，沿刀背滑下，滴在金砖，与左相的血汇成一条细小的河。他低头看血，忽然笑了——笑声短促，像冰层开裂。

“魇……魇住了！”有人颤声喊。

御座之上，皇帝面色铁青，喝令：“夺刀！”

刀被夺下的瞬间，燕迟双膝一软，跪倒在金砖上。铜铃终于停了，殿内死寂。他抬头，目光穿过摇晃的灯火，穿过惊恐的百官，穿过殿外高悬的冬日，落在极远处的司天监——那里，有一扇紧闭的窗，窗后或许站着一个人，衣白如雪，眼角一点朱砂，正无声地望着他。

左相捂着颈侧，血从指缝渗出，声音嘶哑却带着胜券在握的冷笑：“世子魇镇入心，竟欲行刺朝廷重臣！来人，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燕迟不辩，任由铁链加身。冰凉的锁链贴上手腕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云月失聪那夜，在她掌心写下的两个字——同归。原来反噬的不是左相，是他自己；原来囚笼的锁链，早在他梦里第一次心动时，就已扣上。

雪从殿外飘进来，落在他的睫毛上，久久不化。铁链拖过金砖，声音清脆，像极遥远的铃声。百官退散，血珠被雪覆盖，像一场仓促的白葬。燕迟垂首，唇角却勾起极淡的弧度——

“云月，”他在心里唤她，“我替你，把这条命押上。”

雪继续落，掩去血痕，掩去脚印，掩去白昼的喧嚣。而风从极远处吹来，带着一丝幽冷的梅香，穿过天牢的铁栏，穿过他腕上的锁链，穿过他心口那粒朱砂痣，落在无人知晓的暗处，像一声极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