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后第三日,京师下了第一场雪。雪片大如鹅掌,簌簌压弯了御街两侧的乌桕,也压垮了司天监后院那株老梅。三更鼓罢,檐角铜铃俱哑,只剩风声在屋脊间来回刮擦,像钝刀割着生铁。
云月蜷在榻上,月白的寝衣被冷汗濡成半透。她睁着眼,却看不见——自前夜强行把燕迟从“魇镇”里拖出,她的眼睛就像被人灌了铅,再映不进半分光。眼前不是黑,是灰,是雾,是无数细小的雪粒子在眼眶里永无止境地坠落。
她知道自己这次“失感”来得太重:先是色,再是声,如今连最后一丝光感也被抽走。月御的规矩——以梦易梦,以命易命——她破了三次,如今轮到她自己偿。
榻边炭火噼啪炸了一声,像谁偷偷笑了一下。云月循声转头,却听见衣料摩挲的窸窣。有人屈膝半跪,掌心覆在她冰凉的手背上。
“别动。”燕迟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怕惊碎什么,“大夫才走,说你脉象虚浮,再耗神就真成雪人了。”
云月想笑,嘴角却只抖出一缕白雾。她试着抽手,却被他更紧地扣住。那只手虎口有茧,是常年握刀留下的,此刻却小心得像托一瓣雪。
“世子不该在。”她哑声开口,“外头……晋王案的风声还没过,你留在这儿,明日御史台——”
“我换了值夜的腰牌。”燕迟截住她的话,指腹在她腕骨处轻轻摩挲,“现在我是司天监守夜人燕迟,不是睿王世子。你若赶我,便是擅离职守。”
他语气里带着久违的蛮横,却掩不住尾音的沙。云月不再说话,只用指尖在他掌心画了个小小的圆。那圆缺了一角——是月。
炭火渐暗,屋里浮起一层淡青。燕迟起身添炭,衣袍扫过地面,带起细微的玉响。云月耳尖动了动:“你挂了我的铃铛?”
“嗯。”燕迟把铜钩上的碎玉铃扶正,声音低而稳,“我怕你醒来找不到人,又怕你听见铃声以为我还在梦里。”
玉铃轻晃,却没有响。云月知道,那是她教过他的——铃舌用鲛纱裹了,只有她想听时才解得开。如今她听不见了,他却仍固执地守着这规矩。
“燕迟。”她忽然唤他名字,声音轻得像雪落,“我若七日还看不见,便真的看不见了。月御的债,拖到第七夜会反噬。”
燕迟背对着她,拨炭的手停在半空。良久,他嗯了一声,像把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咽回喉咙。
“那就七日。”他转身,跪回榻边,额头抵着她冰凉的指节,“我守着你。若第七夜月亮出来你还看不见,我就把眼睛给你。”
云月指尖一颤。她想说“疯子”,却听见他极轻地笑了一下:“反正我梦里早就欠你一条命,不差这一双招子。”
窗外雪声忽然大了,像千军万马踏过屋脊。云月闭上眼,任黑暗淹没。她想,原来失明是这样的——不是空,而是满。满到连他的呼吸都落在她睫毛上,重得她睁不开眼。
第一日。
天未亮,燕迟便端了药碗进来。药是司天监老监正亲自配的,用冬至那日梅花蕊上的第一捧雪化了水煎成,黑得像夜。云月坐起来,衣襟半敞,露出锁骨下一点朱砂痣——那颗雪里红豆,如今成了他唯一能找到她的记号。
“烫。”燕迟吹了吹药匙,递到她唇边。云月偏头避开,声音软却固执:“我自己来。”
“你看不见。”
“我尝得出。”她伸手,指尖在碗沿摸索,碰到他指节时停住,“燕迟,你手在抖。”
燕迟没否认。他把碗塞进她手里,看她捧得稳了才松开。药汁苦极,云月却面不改色喝完,末了用舌尖舔了舔唇角,像猫舔净最后一滴奶。
“苦不苦?”他问。
“不苦。”她笑,“梦里喝过更苦的。”
燕迟忽然伸手,指腹蹭过她下唇,沾走一点药渍。那一点黑在他指尖晕开,像一粒痣。云月听见他呼吸乱了,却没躲开。
“云月。”他声音低哑,“你梦里给我喝的酒,也是这个味道么?”
云月怔了怔,指尖在碗沿敲了一下:“不是。那是甜的。”
“多甜?”
“像你小时候偷吃的饴糖。”她歪头,声音带着笑,“被你父王发现,罚你跪祠堂那晚,你把剩下的半块藏在我梦里了。”
燕迟没说话。半晌,他起身,衣袍扫过她的膝盖:“我去给你煎第二碗。”
门扉开合,带进一阵雪风。云月听见他脚步声远了,才慢慢蜷起手指。掌心还残留着他的温度,烫得她眼眶发酸——原来失明后,触觉会这样敏锐,敏锐到能分辨出他指腹上哪一道茧是刀伤,哪一道是笔磨的。
她忽然庆幸自己看不见。否则,她一定会在那双眼睛里找到太多不敢看的东西。
第二日。
云月开始听见声音。不是普通的声,是“梦”的声——那些她曾侵入过的梦境碎片,如今反噬回来,在她耳中嘶嘶作响。
午后,她靠在燕迟怀里小睡,忽然尖叫着惊醒。燕迟扔了手里的折子,一把抱住她:“怎么了?”
云月抓着他的衣襟,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血……我听见血滴在雪上的声音……”
燕迟知道她魇着了。他把她按在胸口,掌心覆在她后颈,一下一下顺着:“是梦,不是真的。我在这里。”
“不是梦……”云月摇头,发丝蹭过他下巴,“是‘锁魂塔’那夜,你左肩中箭,血滴在我手背……我记得那声音,像冰珠砸在玉上……”
燕迟喉结滚动。他忽然低头,吻住她颤抖的唇。不是深吻,只是贴着,像用体温去熨平她梦里的褶皱。
“云月。”他贴着她的唇缝,声音哑得不像话,“那不是梦。你真的来过,也真的救了我。”
云月怔住。良久,她抬手,指尖摸索着碰到他的脸。从眉骨到鼻梁,再到唇角,像第一次认识他。
“燕迟。”她轻声问,“若我再也看不见,你会嫌弃我么?”
“不会。”他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在这里,我看不看得到你,都一样。”
云月指尖一颤。她忽然倾身,额头抵在他锁骨上,声音闷得几乎听不见:“骗子。”
燕迟没反驳。他只是更紧地抱住她,像抱一个随时会化掉的雪人。
第三日。
云月开始发烧。高热让她神志恍惚,梦里和现实搅成一团。夜半,她揪着燕迟的袖子哭,声音细得像猫:“铃铛……我的铃铛不见了……”
燕迟翻遍了整个屋子,最后在她枕下找到那串碎玉铃。铃舌上的鲛纱不知何时散了,轻轻一碰便叮当作响。他刚想系回去,云月却忽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
“别系。”她烧得脸颊通红,眼睛却亮得吓人,“让它响。”
于是那夜,铃铛响了一夜。燕迟坐在榻边,任她攥着自己的手,听她断断续续说胡话。
“燕迟……我偷了你的命格……你会不会恨我……”
“不恨。”
“我骗了你……我根本不是司天监的女史……”
“我知道。”
“我……我喜欢你……从第一夜就喜欢你……”
燕迟俯身,吻了吻她滚烫的额头:“我知道。”
云月安静下来。片刻后,她忽然笑了,声音轻得像雪落:“那你……知不知道……我快死了……”
燕迟没说话。他只是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让她的指尖沾满他的泪。
“你不会死。”他声音哑得近乎破碎,“我答应过你,七日之后,还你一个月亮。”
第四日。
云月的烧退了,却开始呕血。血是黑的,落在帕子上像一瓣瓣凋谢的梅花。燕迟用雪水给她擦身,擦到一半忽然停住——她腰侧有一道旧疤,淡得像一条线,却在他指腹下微微发烫。
“这是……”他声音发紧。
“‘归燕台’那夜。”云月轻声道,“你捅我那刀……我醒来后就有了。”
燕迟指尖一颤。他忽然低头,吻在那道疤上,像吻一道无法愈合的伤。
“对不起。”他声音闷在她腰侧,“我以为是梦……”
“不是梦。”云月抬手,指尖插入他发间,“你那一刀,我疼得想杀你……可后来我想,若你记得我,疼也值得。”
燕迟没抬头。他只是更紧地抱住她,像抱一个随时会碎掉的梦。
第五日。
云月彻底听不见。世界忽然静得可怕,连自己的心跳都成了遥远的回声。她摸索着抓住燕迟的手,在他掌心写:“我怕。”
燕迟反握住她的手指,一笔一画写回去:“我在。”
他写得很慢,像怕她认不出。写完一遍,又写一遍。写到第三遍时,云月忽然笑了,指尖在他掌心画了个小小的月亮。
“燕迟。”她用口型唤他,“我想看看雪。”
燕迟沉默片刻,起身推开窗。雪已经停了,月光落在雪地上,白得刺眼。他回头,看见云月坐在榻上,脸朝着窗外,眼睛却空空的。
他走过去,把她抱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她的头枕在他肩上,呼吸轻得像雪落。
“看见了么?”他问。
“看见了。”她轻声答,“雪是白的,月亮也是白的……像你的眼睛。”
燕迟没说话。他只是更紧地抱住她,像抱住最后一缕月光。
第六日。
云月开始昏迷。大夫说,这是失感反噬的最后阶段,若第七夜月亮升起时她还醒不过来,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燕迟不眠不休地守着她,用雪水给她擦身,用指尖在她掌心写字。写他们的第一夜,写雪落忘川的红灯笼,写锁魂塔的血,写归燕台的飞絮。写到最后,他忽然写:
“云月,嫁给我。”
昏迷中的人忽然动了动指尖,在他掌心画了个小小的圆。那圆缺了一角——是月。
燕迟笑了,眼泪却砸在她手背上。
“好。”他轻声答,“那就说定了。”
第七日。
夜里,月亮升起来了。银白的光透过窗棂,落在云月脸上,像给她镀了一层霜。燕迟抱着她坐在窗前,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指尖在她掌心写最后一句话:
“月亮出来了。”
云月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眼前仍是一片灰,她却笑了,声音轻得像雪落:“燕迟,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
“看见……你眼里的月亮。”
燕迟低头,吻住她的唇。这一次,不再是安抚,而是承诺。他的舌尖撬开她的齿关,像撬开一扇尘封已久的门。门后,是他全部的温柔与疯狂。
云月回应他。她的手摸索着抱住他的脖子,指尖插入他发间,像抱住最后一缕月光。
窗外,雪又开始落。铃铛轻响,像谁偷偷笑了一下。
燕迟知道,他们赢了。七日之限已过,月亮还在,雪还在,她还在。
他抱着她,轻声道:“云月,我们回家。”
云月靠在他怀里,声音轻得像雪落:“好。”
铃铛又响了一声,像在说: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