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睿王府的朱漆铜环被拍出一声裂响。
“世子——!”老管家的嗓子破得像风箱,“端太妃……端太妃不好了!”
燕迟昨夜并未做梦。
他罕见地服了重剂安神散,只想让自己在黎明前睡一个整觉。可此刻,他披衣而起,足底踏到青砖的刹那,便明白:真正的噩梦,不需要入梦。
端太妃寝殿外,太医院判、内侍、宫娥跪了一地。
人人垂首,只余药炉里残火剥剥,像催命的更漏。
引路的老嬷嬷颤声回禀:“太妃酉末忽然呕血,亥正又醒一次,只说……要见世子。”
她抬眼,欲言又止,“还说,请世子佩剑。”
佩剑。
这两个字像冰锥,直接钉进燕迟的脊骨。
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在梦里,云月曾把一柄木簪塞进他手里,簪尾刻着“迟”字。
她当时贴在他耳边,声音轻得像雪:“若有一日,白日也须做抉择,你当如何?”
他以为那只是梦。
殿内垂帷深重,龙涎香掩不住血腥。
端太妃半倚半躺,面色苍白,唇角却点了一抹胭脂——是宫人怕病容惊了世子,偷偷抹的。
她见燕迟进来,竟笑了笑,像极了当年在灯市上替他猜灯谜时的模样。
“迟儿,”她声音极轻,“过来。”
燕迟跪至榻前。
母亲的手指冰凉,颤颤抚过他的鬓角,像在替他拢好散乱的额发,又像在确认他是否真的长大。
“母妃。”他低声唤。
一出口,才发现嗓音哑得不成样子。
端太妃却看向他的腰侧——那里悬着“断雪”剑,是睿王旧物,先皇御赐。
“把它……解下。”
燕迟手指微僵,还是照做。
剑横置榻上,鞘身缠着一道黄符——镇魇符,司天监昨夜才贴的。
符纸新墨犹湿,透出冷冽的檀香。
端太妃咳出一口血,殷红落在符纸上,墨字顿时晕开。
她却像松了口气:“很好。”
她抬眼,目光穿过帷帐,望向殿外极远的天色,“我死之后,你父王的旧部,必反。”
她声音极低,却字字清晰,“他们要的,是你拔剑,斩我。”
燕迟霍然抬眸。
“母妃!”
端太妃却像早已料到他的惊骇,只是轻轻摇头。
“我怀你那年,你父王在北境中伏,尸骨无存。先帝疑他通敌,又惧睿王府兵权,便在我汤药里下‘魇丝’——一种慢性巫蛊。
“我苟活至今,只为看你成人。如今蛊毒入心,我若自然病死,他们便说你克母;若由你亲手斩魇,你便是大义灭亲、忠孝两全的世子。”
她顿了顿,笑意苦涩,“迟儿,这是先帝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局。”
燕迟眼底血丝寸寸迸裂。
他忽然明白,为何司天监的《月御秘录》会记载:
“月御者,以梦为牢,囚人之心。若囚者动情,月御即亡。”
原来真正的牢笼,从来不是梦。
殿门吱呀一声,被人自外推开。
逆光处,立着一人——月白深衣,鸦青腰带,铃铛不响。
云月。
她竟白日现身。
太医与内侍齐齐叩首,口称“司天监云大人”。
无人拦她。
仿佛她一早算准了这场命数,连时辰都掐得分毫不差。
云月行至榻前,双膝微屈,行的是司天监见皇族的大礼。
可当她抬眼,眸中却只映着燕迟一人。
“世子,”她声音很轻,却足以让帷帐内外的每一个人都听见,“太妃脉象已绝,唯余魇丝缠心。再迟一炷香,蛊醒,太妃将化为‘活魇’,噬亲。”
她顿了顿,补上一句,“彼时,王府上下,无人生还。”
端太妃却笑了,目光在云月脸上停留片刻,竟露出一点长辈的慈爱。
“原来是你。”
她轻声道,“我早该猜到。”
她转向燕迟,“迟儿,动手罢。司天监已布好阵,你只需一剑,刺心。”
燕迟垂在身侧的手,青筋暴起。
断雪剑仿佛感知到主人紊乱的呼吸,鞘内龙吟低低。
他忽然想起,七岁那年,自己初学剑,母亲站在梅树下,以手帕替他拭汗——
“剑是凶器,也是护具。迟儿,记住:剑尖向外,护的是心。”
如今,剑尖却要指向母亲。
殿内陷入死寂。
更鼓三声,像钝刀,一截一截锯着人的骨缝。
云月忽地抬手,在虚空一拈——指尖竟捻出一缕漆黑如墨的丝线。
那线一头连在端太妃心口,另一头隐入殿梁,不知延伸至何处。
“魇丝。”
她声音极冷,“每活一刻,便长一寸。再长三寸,太妃将失语;五寸,失识;七寸——”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抬眼,看向燕迟。
那一眼里,没有往日的旖旎,只有深不见底的悲悯。
燕迟忽然想起梦里的那场雪。
雪原上,云月双目流血,对他说:“我已经看不见颜色了。”
那时他割掌滴血,只为让她记得他的颜色。
如今,他才明白,真正需要颜色的,是他自己。
他伸手,握住断雪剑。
剑出鞘一寸,寒光映得满殿雪亮。
端太妃却在这时轻轻开口:“迟儿,别怕。”
她声音温柔,像哄幼时的他入睡,“母妃只是先走一步。”
她抬手,指尖在虚空轻轻一点——
燕迟看见,母亲腕上那只白玉镯,啪然碎裂。
碎玉声里,她对他笑了笑,然后,自己握住剑尖,对准心口。
血溅出来的瞬间,燕迟听见玉铃乍响。
叮——
像极夜里云月第一次入梦时,那声破冰的铃音。
可此刻,铃声不是来自云月的腰侧,而是来自他自己的心口。
仿佛有人在他胸腔里,挂了一串铃铛,用血线系着,轻轻一扯,便震得五脏俱裂。
端太妃的手缓缓垂下。
魇丝在她心口断裂,化作黑烟,被云月以袖收拢。
太妃的唇角却带着一点安心的弧度,仿佛终于卸下了数十年的枷锁。
她最后看了燕迟一眼,目光穿过他,望向殿外——
那里,朝霞初升,金红的光透进窗棂,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像极年轻时,她第一次随睿王入宫,穿过千盏宫灯,回眸一笑。
丧钟声响起时,燕迟仍跪在榻前。
他手里握着断雪剑,剑尖滴血未绝。
那血是母亲的,也是他自己的——
在剑尖刺破心口的刹那,他翻转手腕,以掌心抵住刃口,生生让剑锋穿透了自己的虎口。
血顺着指缝,与母亲的血混在一起,再也分不出谁是谁。
云月跪在他身侧,以月白衣袖覆住他鲜血淋漓的手。
她的指尖冰凉,却在发抖。
“世子,”她声音极轻,“你选对了。”
燕迟却像没听见,只是低声问:“为什么……是今日?”
云月沉默片刻,答:“因为今日,是你母亲为自己择的死期。”
她抬眼,望向殿外渐亮的天色,“她昨夜托梦于我,求我成全。”
燕迟霍然侧首:“你入我母妃的梦?”
云月点头:“我擅织梦,却也擅解魇。可解魇者,需至亲血脉执刃。她不愿你背负弑母之名,便以魇丝自缚,逼你出手。”
她声音越来越低,“世子,你母亲……爱你至深。”
七日后,端太妃大殡。
哀乐满城,纸钱如雪。
睿王府却闭门谢客,只余一乘素车,悄悄出城。
车中,燕迟素服麻衣,怀里抱着一只黑漆木匣。
匣内,断雪剑已断。
是他亲手折断的。
断口处,嵌着一枚小小的朱砂痣——
那是云月以指尖血,在他剑身留下的最后一道封印。
她说:“剑已弑亲,不可再染血。留我一点颜色,替你镇魇。”
车过洛水桥时,忽有风来。
风里,碎玉铃声轻响。
燕迟掀帘,看见云月立于桥头,月白深衣,腰间铃铛只响了一声,便归于寂静。
她未着官服,未执星盘,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朝霞映在她左眼下的朱砂痣上,像一粒将融未融的红豆。
燕迟下车,行至她面前。
两人之间,只隔一步,却像隔了昼夜。
半晌,他低声开口:“母妃临终前,说了一句话。”
云月抬眸。
燕迟的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她说——‘替我谢谢那孩子。’”
云月的眼睫颤了颤,像被风惊的蝶。
她忽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怀里的木匣。
“世子,”她道,“你可知,月御的铃铛,原是用来招魂的。”
燕迟一怔。
云月却已收回手,转身,走向晨雾深处。
“今夜,”她背对他,声音散在风里,“你若敢来,我便告诉你——
如何以梦,唤回一个已死之人。”
素车远去。
桥头,云月孤身而立,指尖摩挲着腰间那串碎玉铃。
铃身有一道极细的裂纹,是七日前,端太妃殡宫前,她亲手摔裂的。
裂口处,渗着一点干涸的血迹。
她低头,以指腹蘸了那血,在虚空一笔一划写下:
“迟。”
最后一笔落下,裂纹忽地愈合。
铃声清越,如新生。
云月抬眼,望向远天。
朝霞彻底铺开了,像一场大火,烧尽了夜。
她轻声道:“燕迟,你既已亲手斩断过去,便该由我,为你织一个新的黎明。”
铃音未绝。
而她眼底,那粒朱砂痣,红得几乎滴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