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鼓罢,长安城沉入墨池。
司天监最高的观星台上,只悬一弯惨白的钩月,像一柄薄刃倒挂人间。
云月立在栏边,素衣猎猎,指尖紧扣腰间那串碎玉铃。铃身原本有七枚小玉,如今却缺了一角——缺口锐利,像被谁咬下一口月亮。
缺口里,正渗出极细的血丝,顺着鸦青丝绦蜿蜒,滴在青砖上,竟发出极轻的“嗤”声,似滚烫的铁落入雪。
铃声本不该响,可她让它响;
铃声本不该碎,可它开始碎。
每碎一片,便有一道幽蓝光丝自铃口逸出,游弋如萤,旋即被夜风撕得四散。
那是她仅剩的“月御”之力——织梦之源,亦是续命之灯。
今夜,灯将灭。
“再碎一次,我便拉不住他了。”
云月低声自语,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她抬眼,望向睿王府的方向——
那里,今夜灯火反常地亮,像有人在黑暗里举火待敌。
她知道,燕迟已决意碎铃。
那串铃铛,原是他幼年之物。
十二年前,长街灯市,人潮汹涌,年幼的燕迟攥着糖人,一转身便与父母失散。
他站在朱雀桥下哭,腕上的长命锁被挤断,“叮铃”一声坠入水沟。
锁面刻着“燕迟”二字,是端王妃怀胎七月时请白云观老道开光,祈他长命百岁。
锁落水时,恰被路过的云月捡起——
彼时,她还只是司天监最末等的“星童”,瘦小、寡言,左眼下的朱砂痣却早已鲜红。
她把锁藏进袖里,像藏起一粒火种。
后来睿王府遍寻不得,只道是天意弄人。
再往后,云月入月御,习织梦术,将那长命锁熔成七枚碎玉,重铸为铃,缀在自己腰间。
铃不响时,她与他素昧平生;
铃响时,她与他夜夜同梦。
她以为,只要铃在,他便走不出她的掌心;
却忘了——
铃本是他命里之物,他若要取回,天经地义。
睿王府寝殿。
燕迟披玄衣,散发赤足,案上横置一物——
断雪剑,已折。
断口处嵌着一粒朱砂,是云月当日以指尖血为他镇魇。
此刻,朱砂竟在发光,像一粒将焚未焚的炭。
剑旁,摆着那只黑漆木匣——端太妃出殡那夜,他亲手封棺,如今却自己启开。
匣内,除却折剑,还有一截白玉铃舌——
是云月铃铛里最核心的“锁魂舌”。
那夜,他趁她失感,以血为引,偷来铃舌。
铃舌离体,铃铛便不再完整;
铃铛碎,则梦术崩;
梦术崩,则“月御”亡。
他知此举无异于以刀抵她咽喉,可他不得不做。
——晋王案已水落石出:幕后之人,正是月御上一代“织梦主”——云月的师父。
师父以梦为牢,囚皇族血脉,只为复辟前朝。
云月,是她最锋利的一把刀。
而今,刀锋转回,指向燕迟。
他别无选择,唯有先碎铃,再碎梦。
“对不起。”
他低语,指尖抚过铃舌,像抚过她的眼尾朱砂。
下一瞬,他并指如刀,狠狠劈向案上玉铃——
四、血月阻碎
“住手!”
一声厉喝破空而来,带着风雪与血腥。
燕迟指锋已触及铃舌,却被一股大力生生震开。
殿门无风自开,云月破门而入,素衣被夜露浸透,贴在身上,像一柄出鞘即断的剑。
她指尖捏诀,袖中甩出一道月白光练,直卷铃舌。
光练未至,已被燕迟反手扣住。
两人一拉一扯,光练绷得极紧,发出细微的裂帛声。
“云月,”燕迟声音哑得不像他,“让开。”
云月不答,只是更用力地攥紧光练。
她指节泛白,唇角却渗出一缕血丝——
那是强行破开“失感”的代价。
她看不见颜色,听不见风声,却能清晰地感觉到:
铃舌在他掌心,像一块烧红的炭,随时会焚尽她最后的生机。
“燕迟,”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铃铛碎,我便死。”
燕迟眼底血丝迸溅:“你死,或天下亡。我选后者。”
云月忽然笑了,笑意苍白,像雪里绽开的一朵薄红梅花。
“天下?天下与我何干?我要的,不过一个你。”
话音未落,她猛地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光练上。
血遇光练,瞬间化作赤红火焰,顺着练身直扑燕迟。
火焰非实火,而是“梦魇”——灼的不是皮肉,是记忆。
燕迟只觉眼前一黑,再睁眼,已置身梦中——
梦里,依旧是旧日睿王府。
母亲端王妃正坐在梅树下绣虎头鞋,见他跑来,笑着招手:“迟儿,慢些。”
他脚下却一个踉跄,扑进母亲怀里。
母亲的手抚过他头顶,温暖而真实。
他恍惚间忘了,母亲已逝。
可下一瞬,母亲的脸忽然裂开,化作无数碎玉铃铛,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铃铛里,爬出密密麻麻的黑丝,缠住他的脚踝,一路往上,勒进心脏。
“燕迟。”
有人在背后唤他。
他回头,看见云月站在梅树下,一身是血,左眼下的朱砂痣褪成了惨白。
她手里握着那串碎玉铃,铃身已裂至第六枚,仅剩最后一枚摇摇欲坠。
“你若再往前一步,”她声音轻得像风,“我便让它碎。”
燕迟抬脚,黑丝骤然收紧,心脏剧痛。
他仍往前走。
云月眼底最后一丝血色褪尽。
她松开手。
第七枚玉铃坠地。
叮——
清响过后,万籁俱寂。
梦里所有颜色瞬间褪去,只余黑白。
云月的身影开始透明,像晨雾将散。
“不——!”
燕迟嘶吼,扑过去,却只抱住一截空袖。
袖中,落下一张小笺,笺上是他自己的笔迹:
“若有一日,白日也须做抉择,你当如何?”
如今,抉择已做,后果自承。
睿王府寝殿,烛火早已熄灭。
燕迟猛地睁眼,发现自己仍跪在案前。
掌心,那截铃舌已碎成齑粉,正从他指缝簌簌落下。
案上,碎玉铃七零八落,再无声息。
殿门大开,夜风穿堂而过,吹得帷帐翻飞。
可云月已不在。
唯有地上一滩殷红血迹,像一朵凋零的梅花,从她跪过的位置,一路蜿蜒至门外。
血迹尽头,是他亲手为她刻的木簪——
簪身已断,簪头那粒朱砂痣却红得刺目。
燕迟拾起木簪,指腹抚过朱砂,忽然觉得指尖一烫。
那粒朱砂竟渗入他皮肤,化作一粒小小的痣,与他血脉相连。
仿佛她,以另一种方式,永远留在了他掌中。
他握紧木簪,指节泛白。
窗外,天将破晓,晨星隐退。
风里有极轻的铃声——
不是碎玉,是他心口新生的那粒朱砂痣,在血里轻轻撞。
叮。
像谁在回应:
“我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