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茶烟与旧誓
林砚教阿澈煮茶的那天，下了场小雨。
雨丝很细，像筛过的银线，落在“忘尘”茶馆的青瓦上，发出“沙沙”的轻响。院子里的桃树被洗得发亮，新抽的枝桠垂着水珠，倒映着灰蒙蒙的天。
阿澈站在灶台边，看着林砚往砂锅里注水。砂锅是三百年前的旧物，边缘有处小缺口，是当年他学御剑时不小心碰掉的，林砚却一直没舍得换。
“煮茶要用山泉水，火要温，不能急。”林砚把砂锅放在炭火上，指尖捻起些茶叶，是去年采的龙井，叶片蜷着，像睡着的雀儿，“你看这茶叶，要等水刚冒泡时投进去，太早太涩，太晚太淡。”
阿澈看得很认真，眉头微微蹙着，像在记什么要紧的口诀。他以前总觉得煮茶是“慢吞吞的闲事”，远不如练剑痛快，可此刻看着林砚指尖翻动的茶叶，听着砂锅里水沸的轻响，竟觉得心里很静——像被雨水泡软的泥土，熨帖又安稳。
“师尊以前总说，喝茶能定心神。”阿澈突然开口，声音被雨声衬得很轻，“我那时候不懂，觉得心神哪有剑穗好玩。”
林砚笑了笑，往火里添了块炭：“你那时候满脑子都是‘什么时候能打赢师兄’，自然不懂。”
三百年前的昆仑墟，师兄弟们总爱比剑，阿澈年纪最小，却最不服输，每天天不亮就去练剑，回来时铠甲上全是露水，却举着剑说“下次一定能赢”。林砚怕他躁进伤了经脉，总拉着他煮茶，说“剑要快，心要慢”，他却总坐不住，没等茶煮好就溜出去喂鹿。
砂锅里的水开始“咕嘟”冒泡，细小的水泡贴着锅壁往上窜。林砚示意阿澈：“可以投茶了。”
阿澈拿起茶叶罐，手抖了一下，倒多了些。翠绿的茶叶落进水里，瞬间舒展开，像被叫醒的雀儿，在沸水里轻轻翻涌。
“多了。”林砚没责怪他，只是用茶匙舀出些茶叶，“下次少放些，你性子急，总怕不够味。”
阿澈的耳朵有点红，低头盯着砂锅：“我会记住的。”
他看着茶叶在水里浮沉，突然想起三百年前的雪夜。那时候他练剑伤了手，林砚也是这样坐在火边煮茶，把温热的茶汤递给他，说“喝点茶，手就不疼了”。那茶汤的味道早就忘了，只记得林砚指尖的温度，比炭火还暖。
茶煮好时，雨停了。
林砚把茶汤倒进青瓷杯里，杯子上画着半朵桃花，是阿澈初学画画时的“杰作”，歪歪扭扭的，却被林砚一直用到现在。茶汤碧绿，浮着层淡淡的茶沫，像初春的湖面。
“尝尝。”林砚把杯子推到阿澈面前。
阿澈端起杯子，指尖碰到瓷壁的瞬间，微微一顿——这杯子他太熟悉了，三百年前总用它喝蜜水，杯底还留着点没洗干净的糖渍印子。他吹了吹茶汤，小口抿了一下。
微苦的味道先漫开，紧接着是清冽的香，最后落在舌尖，竟有丝淡淡的甜。
“怎么样？”林砚看着他。
“比我想象的……好喝。”阿澈的眼睛亮了亮，又喝了一口，“像……像昆仑墟雨后的桃林。”
林砚笑了，端起自己的杯子：“这就对了。茶要慢慢品，就像日子要慢慢过。”
里间的女孩醒了，揉着眼睛走出来。她看见石桌上的茶杯，立刻跑过来，踮着脚想看：“先生，哥哥，这是什么呀？”
“是茶。”阿澈把杯子往她面前推了推，“有点苦，你可能不爱喝。”
“我想尝尝！”女孩伸出小手，要去够杯子。阿澈怕烫到她，连忙端起来，用勺子舀了点茶汤，吹凉了递到她嘴边。
女孩抿了一小口，立刻皱起小脸：“苦！”
阿澈和林砚都笑了。阿澈从怀里摸出颗糖——是昨天货郎给的，他没舍得吃，一直揣着——剥开糖纸递给她：“含颗糖就不苦了。”
女孩含着糖，眼睛弯成了月牙，又问：“哥哥今天还教我画老虎吗？”
“教。”阿澈点头，看向林砚，“等喝完茶，我就教你。”
林砚看着他们，指尖的茶杯渐渐凉了。茶烟在眼前缭绕，像三百年前没散的雾，他突然觉得，那些被浩劫割裂的时光，好像正顺着这茶烟，一点点流回来。
下午的时候，阿澈在石桌上铺了张宣纸，教女孩画老虎。他握着女孩的手，笔尖在纸上勾勒——圆溜溜的眼睛，胖乎乎的身子，还有耳朵边那朵标志性的桃花。
“要把老虎画得可爱点，这样它就不会吓到小动物了。”阿澈轻声说，声音温柔得像羽毛。
女孩跟着他的力道画着，小嘴里念念有词：“像哥哥的小老虎木雕！”
阿澈的动作顿了顿，低头看着女孩的发顶。她的头发很软，沾着点早上的水汽，像刚洗过的绒毛。他突然想起三百年前的小鹿，也是这样软乎乎的，总跟着他蹭手心。
“画好了！”女孩举起宣纸，上面的老虎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憨气。
阿澈刚要夸她，就听见院门口传来“吱呀”一声——是有人推开了虚掩的木门。
他抬头，看见门口站着个穿青布衫的老者，背着个药箱，是镇上的老郎中。以前林砚偶尔会请他来给“客人”看伤（那些被他救下的魂魄，有时会附在体弱的人身上）。
“林先生在吗？”老郎中走进来，看见石桌上的画，笑了笑，“这小老虎画得真精神。”
“李郎中。”林砚从里间走出来，手里拿着个药罐，“今天怎么过来了？”
“前几天你托我找的凝神草，找到了。”老郎中把药箱放在石桌上，拿出个油纸包，“这草不好找，在山后石壁上采的，新鲜着呢。”
林砚接过油纸包，打开看了看——翠绿的草叶上还沾着泥土，带着清冽的气息。这是他特意找的，能帮阿澈更快凝聚实体。
“多谢。”林砚拿出钱袋。
“谢什么，老交情了。”老郎中摆摆手，目光落在阿澈身上，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位是？以前没见过。”
阿澈的身体僵了一下。他还没完全适应被“外人”看见，下意识地往林砚身后缩了缩——这个动作，和三百年前在昆仑墟见到陌生仙官时一模一样。
“是远房的晚辈，来住些日子。”林砚不动声色地挡在他身前，语气自然，“刚到不久，还认生。”
“是个俊小子。”老郎中没多想，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背着药箱走了。
木门关上的瞬间，阿澈才松了口气，手心竟有些发潮。
“别怕。”林砚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会有越来越多人见到你，慢慢就习惯了。”
阿澈点了点头，却没说话。他看着老郎中离开的方向，心里有点乱——他知道自己早晚要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可三百年的黑暗让他对“陌生”格外敏感，像只刚走出洞穴的小兽。
女孩似乎察觉到他的不安，拉了拉他的衣角：“哥哥，我们继续画画吧！”
阿澈低头看她，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没有丝毫畏惧。他心里一暖，点了点头：“好，我们画只在桃花树下睡觉的老虎。”
夕阳西下时，雨又下了起来，比早上的密些。林砚在厨房煎凝神草，药香混着雨气，漫满了整个茶馆。阿澈坐在灶台边，帮他添柴，看着火光在墙上投下的影子，突然说：“师尊，我有点怕。”
林砚的动作顿了顿，侧头看他：“怕什么？”
“怕自己做不好。”阿澈的声音很低，像怕被雨听见，“怕……怕像三百年前那样，给你添麻烦。”
他总想起浩劫时的场景——被魔气控制的自己，眼里只有杀戮，连林砚的声音都听不进去。若不是林砚亲手封印他，不知会有多少人遭殃。这份愧疚，像根刺，扎了三百年，哪怕现在魂体凝实了，也没拔掉。
林砚把煎好的药汁倒进碗里，递到他面前。药汁是深绿色的，冒着热气，带着清苦的香。“先把药喝了。”
阿澈接过碗，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漫开，他却没皱眉——好像这样就能让心里的刺也淡些。
“阿澈，”林砚看着他，眼神很认真，“三百年前的事，不是你的错。是魔气太盛，是天道无常，不是你的错。”
他说过很多次，可阿澈总不信。这次他换了种说法：“你知道吗？当年封印你之后，我总在想，若是能重来一次，我会早点发现你被魔气侵扰，会带你离开昆仑墟，去看人间的桃花，去吃你想吃的糖人——而不是等到一切都晚了，才想起那些没说出口的话。”
所以该愧疚的，从来不止他一个。
阿澈的眼眶红了，手里的空碗微微颤抖。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林砚打断：“现在我们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煮茶，可以慢慢画画，可以等桃花开了去看漫山遍野的花——这些被耽误的事，我们一件一件补回来。”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像在应和他的话。
“至于‘添麻烦’，”林砚笑了笑，拿起灶台上的茶壶，给两人各倒了杯凉茶，“你觉得，现在的日子，是麻烦，还是安稳？”
阿澈看着茶杯里的倒影，里面有他和林砚的影子，还有灶台边跳跃的火光。他想起早上的茶，下午的画，女孩的笑声，还有这满室的药香和雨气。
“是安稳。”他轻声说，声音带着点哽咽。
“那不就得了。”林砚端起茶杯，和他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以后的日子，我们一起过。有麻烦，就一起解决；没麻烦，就一起喝茶看桃花。”
茶杯碰撞的轻响，混着雨声，在厨房里回荡。阿澈看着林砚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淡淡疏离的眼睛，此刻竟盛满了暖意，像落了星光的湖。
他突然想起三百年前，在昆仑墟的桃花树下，林砚也是这样看着他，说：“等你修满百年，我带你去人间看桃花。”
那时的誓言被浩劫打断，而现在，新的约定在雨夜里诞生，带着茶的清，药的苦，和桃花未说出口的甜。
“好。”阿澈用力点头，眼眶里的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这次不是虚幻的情绪，而是半实体凝聚出的、带着温度的泪。
泪滴落在手背上，滚烫滚烫的，像要把三百年的委屈都烫化。
林砚没说话，只是递给他一块帕子——是早上给女孩擦嘴角用的，带着点桃花糕的甜香。
那天晚上，阿澈做了个梦。梦里没有魔气，没有杀戮，只有漫山遍野的桃花。他穿着小神将的铠甲，林砚站在桃花树下，对他笑：“阿澈，我们去人间吧。”
他跑过去，握住林砚的手，这次没有穿透，没有虚幻，是实实在在的温暖。
醒来时，天已经晴了。月光从窗缝照进来，落在枕边——那里放着那支桃木簪，簪身上的桃花刻痕，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
阿澈拿起桃木簪，握在手心。簪子的温度，像林砚指尖的温度，像茶的温度，像那句“一起过”的温度。
他知道，三百年的黑暗已经过去，而属于他们的、带着茶烟和桃花香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窗外的雨停了，月亮很亮，院子里的桃树在月光下轻轻摇晃，像在说：
别急，慢慢来。
桃花会开，旧誓会圆，往后的日子，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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