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旧识与新茶
桃花酒刚装进陶罐的第三天,茶馆来了位不寻常的客人。
那天阿澈正在院子里打磨木簪——他想给林砚刻支新的,这次要刻满整枝桃花。刻刀在桃木上划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和院角的蝉鸣应和。小姑娘蹲在旁边,用他刻下来的木屑堆“小房子”,嘴里念念有词:“这是老虎的家,这是小鹿的家……”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阿澈的刻刀顿了一下。来者穿着件月白长衫,袖口绣着半枝墨竹,身姿挺拔如松,却在跨过门槛时踉跄了一下,扶了扶门框才站稳。他脸色苍白,唇色却很红,像被人用朱砂点过,怀里还抱着个用锦缎裹着的长匣。
“林先生在吗?”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目光扫过院子时,在阿澈身上停了停,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阿澈捏紧了刻刀。这人身上有淡淡的灵气,不是凡人,却又和昆仑墟的仙泽不同——像被雨水泡过的墨,清冽里带着点沉郁。更让他在意的是,对方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幅“本该消失的画”。
“在里间。”阿澈站起身,指尖悄悄护在小姑娘身前。这动作做得很自然,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就像三百年前在昆仑墟,师兄们打闹时,他总会下意识把最小的师弟护在身后。
长衫人没再看他,径直走向里间。刚走到门口,林砚就掀帘出来了,手里还拿着本旧书,看见来人时,书页“啪”地合上:“苏先生?”
被称作“苏先生”的人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却没笑开:“多年不见,林砚你还是老样子,连茶馆的檀香味都没变。”他说话时气息有些不稳,抬手按了按胸口,锦缎长匣从臂弯滑下来些,露出里面的东西——是支玉笛,笛身通透,像浸过月光。
林砚侧身让他进屋:“先进来坐,我去煮茶。”又转头对阿澈说,“把昨天晾的雨前龙井拿来。”
阿澈应了声,却没立刻动。他看着苏先生的背影,总觉得在哪见过。那人走路的姿态,手指扶着门框时的弧度,甚至连袖口墨竹的针脚……都像在记忆里浸过,却怎么也抓不住具体的影子。
“哥哥,他怀里的匣子会发光。”小姑娘拉了拉他的衣角,指着里间的方向。刚才长匣滑落时,她看见有微光从锦缎缝里漏出来,像星星的碎片。
阿澈回过神,摸了摸她的头:“那是玉的光。”他拿起竹篮里的龙井,走向厨房时,听见里间传来苏先生的声音,带着点自嘲:“当年你说‘人间比昆仑自在’,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倒是我被困在旧地,成了个笑话。”
林砚的声音很轻,听不清在说什么。阿澈把茶叶放在灶台边,看见砂锅正温在炭火上,壶里的山泉水冒着细泡——林砚总是这样,客人来前就把水烧上,像早就知道谁会来。
他蹲在灶台边添炭,听见里间提到“昆仑墟”“心魔”“封印”几个词,指尖突然一紧。炭块落在火里,溅起几点火星。
“哥哥,茶好了吗?”小姑娘跑进来,手里举着个刚摘的桃叶,“先生让我来看看。”
阿澈“嗯”了一声,把茶叶放进砂锅。翠绿的叶片在水里舒展时,他突然想起苏先生袖口的墨竹——三百年前昆仑墟的藏书阁里,有幅《墨竹图》,落款的字迹和那针脚的走势一模一样。画的主人是位姓苏的仙官,据说擅长吹笛,后来在浩劫中失踪了,有人说他死在了魔气里,有人说他带着心魔逃进了人间。
“在想什么?”林砚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手里拿着两个青瓷杯,正是画着半朵桃花的那对。
阿澈把茶汤倒进杯子,指尖有些发颤:“他是……”
“苏珩,以前在昆仑墟管藏书阁。”林砚接过茶杯,指尖碰了碰他的手背,像在安抚,“别担心,他现在只是个需要歇脚的客人。”
阿澈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没什么波澜,像知道苏珩会来,也知道他为何而来。他点了点头,跟着林砚走进里间时,听见苏珩正在吹笛。还是那支昆仑墟的旧曲,却比集市老丈吹的沉些,像浸在深水里的月光,带着点说不清的怅然。
看见阿澈,苏珩停了笛,目光落在他眉心的朱砂痣上,眼神复杂:“原来传言是真的——你真的醒了。”
阿澈捏着衣角,没说话。他记得这人,当年总在藏书阁打瞌睡,被师兄们叫做“睡仙”,却会在他偷翻禁书时,悄悄递来块桂花糕,说“看完记得放回原处”。
“三百年了,你倒是没怎么变。”苏珩笑了笑,指尖摩挲着玉笛,“还是这副怯生生的样子,和当年偷我桂花糕时一模一样。”
阿澈的耳尖红了。原来他还记得。
林砚把茶杯放在苏珩面前:“尝尝新茶,比昆仑的云雾茶淡些,却更润喉。”
苏珩端起茶杯,没喝,只是看着茶汤里的倒影:“我这次来,是想求你件事。”他打开怀里的长匣,里面除了玉笛,还有个巴掌大的木盒,“我心魔快压不住了,这是我用半魂炼的锁魂木,求你帮我暂存些时日,等我找到解法……”
“你该知道,我这里只收魂魄,不收心魔。”林砚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苏珩的指尖抖了一下,玉笛“当啷”落在桌上:“可除了你,没人能压住它!当年若不是你把阿澈的魔气封进桃花木,他早就……”
“那是两回事。”林砚看着他,“阿澈是被魔气所困,你是自己引心魔入体。苏珩,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苏珩低下头,肩膀微微垮着,像根被雨打湿的竹。他沉默了很久,才哑着嗓子说:“我不是逃避。当年我没能护住藏书阁的典籍,没能拦住被心魔吞噬的师弟,我总觉得……该做点什么赎罪。”
阿澈的心猛地一揪。他想起自己在魔气里杀了那么多人,想起林砚为了封印他,耗损了大半修为,那份愧疚又像潮水般涌了上来。
“赎罪不是困住自己。”阿澈突然开口,声音被笛声的余韵衬得很轻,“就像……就像煮茶,水太急会烫,太缓会凉,总得找到刚好的火候。”
苏珩抬头看他,眼里有惊讶,也有茫然。
林砚笑了笑,往苏珩的杯子里添了些茶汤:“他昨天刚学会煮茶,倒说得在理。”他看向苏珩,“你当年教他‘看书要慢慢来’,怎么到自己身上就忘了?”
苏珩捏着茶杯,指节泛白。阿澈看着他,想起自己刚醒时的样子——像只缩在壳里的蜗牛,怕见光,更怕见人。可现在他知道,有些壳要自己挣开,就像林砚说的,“日子要慢慢过,过错也要慢慢补”。
“我这里有间空房。”林砚站起身,“你若愿意,可以住些日子。茶管够,书也还有几本旧的。”他顿了顿,“至于心魔,或许喝着茶,看着人间的日子,就慢慢想通了。”
苏珩看着窗外的桃树,花瓣被风吹得落在窗台上,像封没拆开的旧信。他沉默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玉笛,轻轻吹了个音符——这次不再沉郁,倒像有了点暖意,像冰雪开始融化的声音。
傍晚时,苏珩住进了西厢房。他没再提心魔的事,只是抱着那支玉笛坐在窗边,有时会吹笛,有时会看着桃树发呆。小姑娘不怕生,总拿着阿澈刻的木老虎跑过去,问他“笛子会唱歌吗”,他会停下笛,耐心地教她认窗台上的草药。
阿澈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继续刻那支桃花簪。苏珩的笛声从西厢房飘过来,和着蝉鸣,竟没那么沉了。
“他会好起来的,对吗?”阿澈抬头问林砚。后者正往桃花酒的陶罐里加冰糖,晶莹的糖粒落在花瓣上,像撒了层碎星。
“会的。”林砚把陶罐封好,放在阴凉的墙角,“就像这桃花酒,要等够时日,才会有回甘。”他拿起阿澈刻了一半的木簪,指尖抚过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这里该再弯些,像春风里的桃花,要有点生气。”
阿澈按着他说的刻下去,刻刀划过木头的声音,和西厢房的笛声、厨房里的水声、小姑娘的笑声混在一起,像首慢慢流淌的歌。
他看着林砚的侧脸,夕阳落在他发间的桃木簪上,那支他新刻的簪子在光里泛着暖光。突然觉得,这间茶馆像个神奇的容器,装着三百年的旧时光,装着没说出口的歉意,也装着慢慢发芽的希望——就像此刻陶罐里的桃花酒,要慢慢等,才会酿出最清冽的甜。
“明天教我认草药吧。”阿澈突然说。苏珩白天教小姑娘认草药时,他听见了几味,据说能安神,或许对苏珩的心境有好处。
林砚笑了:“好。顺便让苏珩教你吹笛,他的笛艺,当年在昆仑可是数一数二的。”
西厢房的笛声顿了一下,随即又响了起来,这次的调子轻快了些,像有只雀儿从桃树上飞了起来,正对着夕阳展翅。
阿澈低头继续刻簪子,刻刀落下时,心里很稳。他知道,往后的日子里,或许还会有像苏珩这样的客人来歇脚,带着各自的故事和伤痕。但只要这间茶馆还在,只要林砚还在,只要他们能一起煮茶、看桃花、等酒酿成,那些旧伤就会像被春风吹过的泥土,慢慢长出新的嫩芽。
就像此刻,月光漫进院子,落在桃花酒的陶罐上,也落在西厢房的窗纸上。窗纸上有苏珩的影子,正对着玉笛比划,旁边还有个小小的影子——是小姑娘偷偷跑过去,正踮着脚看他的笛孔呢。
阿澈把刻好的桃花簪放进木盒,里面已经躺着桃木鹿、木老虎,还有林砚那支旧簪。他轻轻合上盒盖,听见厨房里传来砂锅里水沸的轻响——林砚又在煮茶了,大概是给苏珩送去的。
茶烟顺着窗缝飘出来,混着院子里的桃花香,像在说:别急,该来的总会来,该好的总会好。
日子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