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神踪与桃影
桃花酒装进陶罐的第二十三天,“忘尘”茶馆来了位不寻常的客人——不是凡人,也不是像苏珩那样带着旧伤的仙者,而是位真正的神。
那天阿澈正在院子里打磨一支桃木剑。小姑娘总吵着要学剑,他便找了段结实的桃枝,想刻把玩具剑给她。刻刀在木头上游走,削出的木屑带着淡淡的桃香,像把春天的味道揉进了木头里。
木门被推开时,没有“吱呀”声,甚至没带起一点风。阿澈抬头,看见门口站着个穿朱红长袍的人,袍角绣着繁复的云纹,走动时像有流霞在上面滚动。那人手里握着根玉如意,指节分明,肤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唯独眼角有颗朱砂痣,红得像要滴下来。
“林砚在吗?”他的声音很淡,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扫过院子时,在阿澈身上停了停,眉头微蹙,“昆仑墟的小神将?怎么会在这里?”
阿澈捏紧了刻刀。这人身上的气息太强,像昆仑墟的雪山压在心头,让他下意识地想摆出防御的姿态。他认得这装束——是天界的神官,而且品阶不低,至少是掌管一方星宿的级别。
“他在里间。”阿澈站起身,把小姑娘护在身后。小姑娘抱着布偶老虎,好奇地盯着来人的朱红长袍:“你的衣服像庙里的神仙!”
神官没理她,径直走向里间。刚掀开帘子,就听见林砚的声音:“赤松子,三百年不见,你还是这么爱闯别人的地方。”
被称作“赤松子”的神官挑了挑眉:“你这破茶馆藏在人间结界里,若不是我能闻见桃花木的灵气,还真找不到。”他在桌边坐下,玉如意往桌上一放,发出“咚”的轻响,“我来是问你,昆仑墟那桩旧案,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林砚端茶的手顿了顿,茶汤在青瓷杯里晃了晃:“该说的,三百年前就说了。”
“该说的?”赤松子冷笑一声,“阿澈被魔气侵染,你不按天规销毁他的魂魄,反而用桃花木封印三百年,还私自解开——林砚,你真当天界查不到?”
阿澈站在门口,心脏“咚咚”直跳。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天界不会放任一个被魔气侵染过的魂魄留在人间,可听到“销毁魂魄”四个字时,还是觉得像被冰锥刺了一下。
“他已经没事了。”林砚的声音很稳,“魔气已除,魂体凝实,和凡人没两样。”
“没两样?”赤松子指着窗外的阿澈,“他眉心的朱砂痣是你用护魂咒强行稳住的,一旦咒力失效,魔气随时会复发!你护得了他一时,护得了一世?”
里间的气氛瞬间紧绷,连院角的蝉鸣都停了。小姑娘大概是察觉到不对,往阿澈怀里缩了缩:“哥哥,他好凶。”
阿澈拍了拍她的背,深吸一口气,走进里间:“我的事,不用师尊担责。若是天界要罚,就罚我吧。”
赤松子看向他,眼神像在审视一件物品:“三百年前你在魔气里杀了十七位仙者,这笔账还没算。现在让你魂飞魄散,已是便宜你了。”
“他那时被魔气控制,身不由己。”林砚把茶杯往阿澈面前推了推,“就像你当年在东海镇压水怪,误伤了渔村,难道也要算在你头上?”
赤松子的脸色沉了沉:“那是两回事。”
“没什么不一样。”林砚看着他,“都是被外力所困,都是身不由己。你能被天界赦免,他为什么不能?”
赤松子攥紧了玉如意,指节泛白。阿澈看着他,突然想起苏珩说过的话——每个神官都有自己的执念,赤松子当年误伤渔村后,自请去极北苦寒之地镇守了百年,这份执念,大概比谁都深。
“我不是来和你争的。”赤松子松开手,语气缓和了些,“天界下了令,让我带他回昆仑墟受审。你若阻拦,就是抗旨。”
林砚没说话,只是往火里添了块炭。砂锅又在煮茶,这次是苏珩留下的江南新茶,叶片更细,茶香更淡,像带着江南的烟雨气。
“我跟你走。”阿澈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但我有个条件。”
赤松子挑眉:“你没资格谈条件。”
“我要等桃花酒酿成。”阿澈看着林砚,“我答应过师尊,要和他一起喝第一杯。”
林砚的眼眶微热。他知道阿澈是怕连累他,才主动要走,就像三百年前,被魔气困住时,拼尽最后一丝理智不让他靠近。这孩子,从来都是这样,看着莽撞,心却细得像针尖。
赤松子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有意思。三百年前那个见了我就躲的小屁孩,现在倒敢跟我谈条件了。”他站起身,玉如意在指尖转了个圈,“行,我给你十天。十天后若桃花酒还没酿好,我就把这破茶馆一起掀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朱红长袍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吹落了院角的几片桃叶。
人走后,里间静得能听见砂锅里水沸的轻响。小姑娘拉了拉阿澈的衣角:“哥哥要走吗?”
阿澈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只是去个地方,很快就回来。”他说得很轻,像在安慰她,也像在安慰自己。
林砚把煮好的茶倒进杯子,茶汤比刚才更绿了些:“别担心,他不会真带你去受审。”
阿澈抬头看他:“师尊?”
“赤松子面冷心热。”林砚笑了笑,“他当年在极北镇守,每年都偷偷给被水怪吓坏的孩子送糖人,只是没人知道。”他顿了顿,“他要带你回昆仑墟,或许不是为了受审,是想给你一个机会——一个证明自己已经没事的机会。”
阿澈看着茶杯里的倒影,里面有他,有林砚,还有窗外的桃树。他想起赤松子眼角的朱砂痣,和老郎中药箱上的红漆很像,都带着点不轻易示人的暖意。
接下来的十天,阿澈把桃木剑刻完了。剑身上刻了朵桃花,剑柄缠着红绳,像极了他当年在昆仑墟用的第一把剑。小姑娘天天抱着桃木剑,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说要“保护哥哥和先生”。
林砚每天都去翻桃花酒的陶罐,还往里面加了些新采的蜂蜜。“这样能快点发酵。”他一边搅着陶罐里的花瓣,一边说,“苏珩说江南的酒都加蜂蜜,甜得很。”
阿澈坐在旁边看着,突然说:“等我从昆仑墟回来,我们去江南吧。”他想看看苏珩说的杏花,想尝尝江南的茶,想在有林砚的地方,把所有没去过的风景都补回来。
“好。”林砚把陶罐封好,“还要带着小姑娘一起,让她看看江南的乌篷船。”
第十天清晨,桃花酒终于酿好了。林砚打开陶罐时,一股清甜的香气漫了出来,像把整个春天都装在了里面。花瓣已经沉在罐底,酒液是淡淡的粉色,像桃花的影子。
他把酒倒进三个青瓷杯里——多出来的一杯,是给赤松子的。
刚倒好,木门就被推开了。赤松子还是那身朱红长袍,却没了之前的威严,手里还拿着个纸包,里面是刚买的糖人,小兔子形状的,和小姑娘想要的一模一样。
“算你运气好。”赤松子把糖人递给小姑娘,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这酒……还行。”
酒液清甜,带着桃花的香,还有点蜂蜜的甜,像把三百年的等待都酿成了甘味。阿澈喝着酒,突然觉得就算去了昆仑墟也不怕——他有林砚的护魂咒,有苏珩的安神香,有小姑娘的桃木剑,还有这杯带着约定的桃花酒,这些东西像层铠甲,能护住他心里最软的地方。
“走吧。”赤松子喝完酒,转身往外走。
阿澈站起身,往怀里塞了块艾草糕——是林砚早上刚做的,说昆仑墟的点心没这个好吃。他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看林砚:“等我回来。”
“嗯。”林砚点头,手里还握着那个空酒杯,“我在这儿煮新茶等你。”
小姑娘跑过来,把布偶老虎塞进他怀里:“让小老虎陪哥哥!”
阿澈抱着布偶老虎,跟着赤松子走出茶馆。阳光落在两人身上,朱红长袍和青布衫的影子并排走在青石板上,竟有种奇妙的和谐。
走到巷口时,阿澈回头,看见林砚还站在门口,发间的桃木簪在阳光下闪着光。他突然想起三百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清晨,他去练剑,林砚站在昆仑墟的桃花树下看着他,说“早点回来喝茶”。
原来有些等待,三百年都不会变。
赤松子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哼了一声:“别看了,又不是不回来。”他从袖中掏出个玉佩,扔给阿澈,“这是昆仑墟的通行玉,戴着它,没人敢拦你。”
阿澈接住玉佩,玉佩温润,上面刻着昆仑墟的山纹,和他当年的佩剑纹路一模一样。
“你当年……”阿澈想问“你当年为什么帮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赤松子却像是知道:“当年在昆仑墟,你偷偷给受伤的小鹿喂药,我看见了。”他往前走了几步,朱红长袍在风里飘动,“能对小鹿心软的人,就算被魔气侵染,本性也坏不了。”
阿澈捏着玉佩,心里像被桃花酒泡过,暖暖的。原来有些善意,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就算过了三百年,也会在某个瞬间,长出嫩绿的芽。
远处的昆仑墟在云雾里若隐若现,像幅水墨画。阿澈跟着赤松子往云雾里走,怀里的布偶老虎沾着桃花酒的香气,像带着整个“忘尘”茶馆的暖意。
他知道,前路或许有风雨,但只要想到林砚在煮茶等他,想到桃花酒的甜,想到那句“我在这儿等你”,就什么都不怕了。
就像院角的桃树,就算经历三百年的风雨,到了春天,也总会开出满枝的花。
而他的春天,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