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清晨总是裹着一层薄露,茶氏府邸的庭院里,百年茶树舒展着浓绿的枝叶,细碎的白花瓣沾着露水,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一地碎雪。今日是茶家一年一度的品茶会,镇上有头有脸的家族几乎都到齐了,连邻镇几个与茶家有往来的商户也特意赶来,一时间,青砖铺就的庭院里衣香鬓影,笑语晏晏,空气中浮动着不同品级的茶香,清冽中带着几分热闹。
茶氏家族以茶为业,虽不及陶家在陶器行当的根基深厚,却也凭着一手独特的制茶工艺和几株稀世古茶树在镇上站稳了脚跟。每年的品茶会不仅是展示新茶的场合,更是各方势力暗中交流、维系关系的契机。陶逐叶本不想来——他对这些虚礼应酬向来不热衷,但父亲叮嘱他务必到场走动,毕竟陶家的茶具生意与茶家素有往来,不便失了礼数。
他一身月白长衫,端坐在靠角落的茶席旁,指尖捻着温润的白瓷茶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不远处的两个人身上。
方挞柠显然对这场合毫无兴趣,她穿着一身利落的湖蓝色短打,怀里照旧抱着那只玳瑁猫,正百无聊赖地逗着猫玩,时不时抬头撇一眼主位上侃侃而谈的茶氏长老,嘴角撇出几分不耐。而她身边的章松怡,则安静得像一株临水的白梅。
自那日陶器坊一别,章松怡便被方挞柠半拉半劝地留在了陶家暂歇——方挞柠一口咬定她是“身怀绝技的隐士高人”,非缠着要学那手修复陶器的本事,陶逐叶虽有疑虑,却也没找到理由驱赶。今日茶会,方挞柠硬拉着章松怡同来,说要让她“见见世面”。
章松怡依旧是那身素净的粗布衣裳,与周围锦衣华服的宾客格格不入。她那头惹眼的白发被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着,几缕发丝垂在颊边,遮住了半只眼睛。她没看任何人,只是低头望着桌案上一只素雅的青瓷茶荷,茶荷里放着几片卷曲的茶叶,她的目光落在茶叶上,那双金银异色的瞳孔里没什么情绪,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她无关。
“喵——”
方挞柠怀里的玳瑁猫忽然不安分起来,大概是被空气中浓郁的茶香吸引,它猛地弓起身子,挣脱了方挞柠的怀抱,轻巧地一跃,竟跳上了旁边一张铺着锦缎桌布的茶桌。
那正是茶氏长老用来展示今年头春极品“雪顶乌龙”的主桌。桌上摆着一套紫砂茶具,旁边的描金漆盒里,整齐码放着几块油润光亮的茶饼,那是用今年最早一批采摘的嫩芽压制而成,据说一两便抵得上寻常人家半个月的用度。
猫爪踩在光滑的桌面上,带起一阵轻微的响动。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它尾巴一甩,恰好扫中了那只装着茶饼的漆盒。只听“哗啦”一声,几块茶饼连着盒子一起翻倒在地,其中一块最完整的茶饼摔在青石板上,磕出了一道裂痕。
“放肆!”
一声厉喝骤然响起。茶氏的三长老茶明远猛地从座位上站起,他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满是怒意,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指着那只还在桌上好奇嗅闻的玳瑁猫,沉声道:“哪里来的野畜生,竟敢在此造次!这雪顶乌龙的茶饼是要献给城主的贡品,你赔得起吗?”
方挞柠本就坐得不耐烦,见自家猫被呵斥,当即炸了毛。她“嚯”地站起来,双手叉腰,半点不让:“什么野畜生?这是我家主子‘煤球’!不就是几块破茶饼吗?碎了就碎了,我赔给你便是,用得着这么凶神恶煞的?”
“赔?”茶明远冷笑一声,指着地上的茶饼,“你知道这茶饼的价值吗?就凭你?”他上下打量了方挞柠一眼,语气带着几分轻蔑,“方药铺的丫头,也敢在这里撒野?”
“你说谁撒野呢?”方挞柠最受不得别人看不起,当即瞪圆了眼睛,撸起袖子就想冲上去,“我家煤球是救过我命的,比你这破茶饼金贵一百倍!你再骂一句试试?”
“挞柠!”陶逐叶皱眉低喝一声,想拦住她,却已经晚了。
就在方挞柠抬脚要冲过去的瞬间,一直沉默的章松怡忽然动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恰好挡在了方挞柠身前。她的动作很轻,没有任何多余的姿态,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转过身,面对着茶明远,也面对着周围投来的各色目光。
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眼。
那双金银异色的瞳孔在透过树叶洒下的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金色的左眼像淬了火的精金,带着一种锐利的光泽;银色的右眼则像结了冰的湖面,透着彻骨的寒意。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从怒气冲冲的茶明远,到窃窃私语的宾客,再到那些想看热闹的仆役……
明明没有任何激烈的言辞,甚至连表情都没什么变化,可被她目光扫过的人,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不屑,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仿佛在看一群无关紧要的蝼蚁。茶明远到了嘴边的训斥,不知怎的就卡在了喉咙里,剩下的怒火像是被瞬间浇熄,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原本有些嘈杂的庭院,在她这一眼扫过后,竟诡异地安静了下来。连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闹事就别来。”
一个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沉默。陶逐叶端着茶盏,眉头依旧皱着,他的目光落在方挞柠身上,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和责备,“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方挞柠被他说得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明明是他们先凶的”,却也没再往前冲。
就在这时,一道温和的男声带着笑意传来:“不过是几块茶饼,三长老何必动怒。”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月白锦袍的年轻男子缓步走来。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套小巧玲珑的茶宠,有憨态可掬的紫砂小猪,也有灵动的青瓷鲤鱼,个个雕琢精致,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是楠家的嫡子楠幽寒。楠家主营玉石和古玩生意,与各家都有往来,楠幽寒更是以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著称。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章松怡身上,笑容更深了几分,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殷勤:“松怡小姐,方才的事想必惊扰到你了。看你似乎对茶器颇为留意,我那里新得了一套鎏金茶具,工艺还算精巧,若是不嫌弃,我便送你如何?”
他这话看似是在示好,却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打量,目光在章松怡那身粗布衣裳和那头白发上停留了一瞬,意味深长。
陶逐叶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紧,骨节泛白。他抬眼看向楠幽寒,原本还算平和的眼神此刻沉了下来,像蒙了一层薄雾的深潭,瞧不出情绪,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章松怡没有回应楠幽寒的话,甚至没有看他。她只是低下头,轻轻唤了一声:“煤球。”
那只还在桌上的玳瑁猫像是听懂了她的话,立刻从桌上跳下来,一溜烟跑到她脚边,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裤腿,发出温顺的呼噜声。章松怡弯下腰,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猫的脑袋。
她的指尖落在猫柔软的毛发上,那双金银异瞳里,似乎闪过了一丝极淡的暖意,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庭院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是这一次,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茶明远脸色铁青,方挞柠气鼓鼓地瞪着楠幽寒,陶逐叶眼神沉沉,而楠幽寒依旧保持着那副温和的笑容,目光却若有似无地在章松怡身上打转。
只有章松怡,仿佛置身事外。她的世界里,似乎只剩下脚边那只猫,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