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氏戏院的雕梁画栋,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红。
戏台前的八仙桌早已坐满了人,嗑瓜子的脆响、谈笑声、孩童的嬉闹声混在一起,裹着茶烟的香气,漫过雕花的栏杆,飘向后台。戏台上,烛火已燃起,橙红的光映着“出将”“入相”的绣帘,绣帘上的金线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今晚是香氏家族排演的经典京剧《霸王别姬》,名角儿香玉蓉压轴,全镇的人几乎都来了,连巷口卖糖人的小贩,都推着车挤在戏院门口,想蹭着听两句戏词。
可谁也没注意,后台的氛围,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冷。
兰氏家族送来的戏服,整齐挂在衣架子上——那是套虞姬的行头,水袖绣着缠枝莲,裙摆缀着珍珠,银冠上的雉鸡翎泛着光泽,本该是鲜活的艳色,此刻却像蒙了层灰,在风里轻轻晃动,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在拨弄。更诡异的是,从黄昏开始,后台就断断续续传来歌声,调子是兰氏祖传的老戏《离魂记》里的唱段,歌词模糊,带着股幽怨的颤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又像贴在耳边轻吟,听得人脊背发毛。
“又响了……”一个小丫鬟抱着戏服,吓得往同伴身后躲,“都第三晚了,每次快开戏就唱,找遍了后台也没人,不会是……闹鬼吧?”
“别瞎说!”另一个丫鬟强装镇定,却也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许是风吹过窗棂的声音,或是哪个戏迷在墙外唱呢。”
话虽这么说,可当歌声再次响起时,两人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那歌声里的悲戚,绝不是风吹出来的,更不是戏迷能唱得出来的,像是有满心的遗憾,都揉在调子⾥,缠得人喘不过气。
消息传到章松怡耳中时,她正和陶逐叶在书氏古籍馆查资料。听说香氏戏院闹“魅影”,陶逐叶立刻来了精神:“我倒要看看,是真有鬼,还是有人装神弄鬼!”章松怡没说话,只是将刚查到的《离魂记》残卷折好放进袖中,金银异瞳里闪过一丝了然——这《离魂记》,正是兰氏家族未完成的绝唱。
等他们赶到戏院时,戏已开演。前台的锣鼓声、唱腔声震天响,后台却静得可怕。楠幽寒不知何时也到了,正靠在后台的廊柱上,摇着折扇听那歌声,嘴角噙着抹若有似无的笑;方挞柠抱着煤球,蹲在衣架子旁,戳了戳虞姬戏服的水袖,煤球却弓着背,对着空气龇牙,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沈辰安站在角落里,手里捧着一卷赋氏家族的赋文,正看得入神。
“沈先生,这赋文里写了什么?”章松怡走过去,目光落在赋文上。
沈辰安抬了抬眼镜,轻声道:“这是赋氏早年为《离魂记》写的戏文序章。记载说,《离魂记》本是兰氏一位名角儿排的戏,讲的是一位戏子与书生相恋,却因门第之差不得相守,最终魂断戏台的故事。可戏还没排完,那位名角儿就染了急病去世了,戏本也丢了大半,只留下这几段唱词。”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序章里还说,那位名角儿执念极深,临终前还握着戏服的水袖,说‘戏未终,魂不散’——这魅影,恐怕就是她的执念所化。”
章松怡点点头,目光扫过后台的梁上。戏台的梁木粗得需两人合抱,上面积着薄薄的灰尘,却在靠近中间的位置,有一块灰尘被拂去的痕迹,隐约能看到一个黑色的物件。她足尖在地上一点,身形如燕,轻轻跃到梁上——那是一方砚氏家族的端砚,砚台里还剩半池墨汁,墨色浓稠,却不浑浊,映着梁上的烛火,竟泛着淡淡的绿光。
“砚氏的砚台?”陶逐叶也跳了上来,看着那方砚台,眉头皱起,“怎么会放在梁上?”
章松怡俯身,指尖轻轻拂过砚台边缘——那里刻着极小的“兰”字,是兰氏家族的标记。她看向砚台里的墨汁,墨面平静,却在烛火晃动时,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那影子穿着兰氏的戏服,水袖垂落,身形纤细,正对着墨面轻轻吟唱,正是后台歌声的来源!
“是她!”方挞柠在台下看得真切,忍不住喊出声。怀里的煤球也被墨汁里的影子吸引,突然挣脱她的怀抱,“喵”地一声跳上戏台,踩着绣帘,径直朝着梁下的砚台方向跑去。
就在煤球的爪子即将碰到砚台投影的瞬间,墨汁里的影子突然动了。她停下吟唱,缓缓转过身,对着煤球,也对着台下的众人,深深鞠了一躬——那鞠躬里没有怨怼,只有一种释然的平静,像终于完成了未竟的心愿。
鞠躬过后,影子渐渐变得透明,墨汁里的绿光也随之消散。紧接着,那道影子化作一缕轻烟,飘向沈辰安手中的赋文,轻轻落在赋文上的《离魂记》序章旁,然后彻底消失不见。
后台的歌声,也在这一刻停了。
空气里的寒意渐渐散去,兰氏的戏服不再晃动,水袖垂落,恢复了原本的鲜活艳色。煤球蹲在戏台上,歪着头,似乎在疑惑影子去哪儿了,然后“喵”了一声,跳回方挞柠怀里。
“消失了?”陶逐叶从梁上跳下来,看着空无一物的砚台,有些发愣,“就这么消失了?”
“执念散了。”章松怡收起砚台,递给沈辰安,“《离魂记》的戏文序章在,她的唱词也被我们听到了,算是圆了她‘戏终’的心愿。”
沈辰安接过砚台,翻开赋文,却发现刚才影子消失的地方,赋文上竟多了几行淡金色的小字,正是《离魂记》缺失的几句唱词:“月照戏台冷,魂牵旧梦长,若得戏终了,含笑入苍茫。”字迹娟秀,像是用墨汁轻轻写就,却带着一股温暖的力量。
前台的《霸王别姬》正唱到高潮,香玉蓉的唱腔清亮婉转,透过绣帘传过来,与后台的平静形成奇妙的呼应。楠幽寒摇着折扇,走到章松怡身边,笑道:“没想到,一场魅影风波,倒补全了兰氏的绝唱。”
“只是这砚氏的砚台,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章松怡看着砚台,眉头微蹙,“砚氏的端砚素来只供文人墨客,怎么会刻着兰氏的标记,还被放在戏台梁上?”
沈辰安扶了扶眼镜,目光落在砚台的墨池里:“或许,是有人故意将砚台放在这里,引动了兰氏名角儿的执念——毕竟,能找到这方刻有兰氏标记的砚氏端砚,又知道《离魂记》往事的人,不多。”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众人心里。是啊,从司氏的流云锦,到桑氏的毒草迷宫,再到如今的戏院魅影,每一次怪事,都像是有人精心安排,用各个家族的物件和往事,搅动着小镇的平静。
方挞柠抱着煤球,凑到赋文前,看着那几行淡金色的小字,小声道:“不管是谁安排的,至少这位戏子姐姐,终于能安心了。”
煤球似乎听懂了,蹭了蹭她的胳膊,发出温顺的呼噜声。
戏台上的烛火依旧摇曳,映着赋文上的小字,泛着温暖的光。香氏戏院的魅影歌声,终于落下了帷幕,可那方砚氏端砚背后的秘密,以及那个隐藏在暗处的黑手,却依旧像戏台的阴影,笼罩在众人心里,等着下一场“演出”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