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递刀

解雨臣的指尖在那半张惊蛰纹地图上停顿了整整三分钟。

宣纸上的朱砂已经氧化成暗沉的赭红色，纹路的转折处却仍透着一股狠劲，像极了陈皮阿四当年握刀的手——骨节突出，指腹带着常年练刀磨出的厚茧，捏着茶杯时能让青瓷杯沿泛起白痕。

“去查十年前陈皮阿四那批货的下落。”他对着电话那头的助理吩咐，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情绪，“重点查湘西方向的物流记录，还有……当年经手这件事的人，不管还在不在九门，都给我找出来。”

助理应了声“是”，挂断电话的忙音在空旷的书房里荡开，惊得案头那只玉色镇纸微微颤了颤。解雨臣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那里还留着镜架压出的浅痕，像一道没愈合的旧伤。

十年前的事，他记得比谁都清楚。

那年他刚接手解家，九门里的老狐狸们还没认他这个“解当家”，陈皮阿四借着“听雷”器物的由头，在长沙城外设了个局，解家三位最得力的管事折在里面，尸骨都没全找回来。最后那批据说是能“通鬼神”的器物，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连汪家的人都没能追查到踪迹。

如今这半张地图，像一把裹着锈的刀，被故人从坟里刨出来，精准地递到了他面前。

解雨臣重新戴上眼镜，目光落在地图边缘那个模糊的“陈”字上。陈皮阿四的旧部……是想借他的手翻旧账，还是另有所图？

就在这时，书房的窗户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带着一身夜露潮气的风卷了进来，吹得线香的烟打了个旋。

“解当家的，查得挺认真啊。”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点戏谑的尾音，像根羽毛搔在人后颈。

解雨臣没有回头，只是指尖在砚台上敲了敲，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黑点。“黑爷倒是消息灵通，刚从东南亚回来，就直奔我这书房了？”

黑瞎子从窗台上跳下来，军靴踩在地板上没发出半点声响。他走到书桌旁，俯身时，解雨臣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硝烟味，混着一种陌生的草药香——大概是在东南亚那边沾到的。

“没办法，有人临终托孤……哦不，托物，”黑瞎子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一枚青铜碎片“叮”地落在地图旁边，“你看这玩意儿，眼熟不？”

解雨臣的目光落在那碎片上，瞳孔微缩。

碎片上的纹路与他手中地图上的惊蛰纹完美契合，边缘的断裂处像是被人用蛮力敲下来的，还带着新鲜的铜绿。

“湘西来的？”他问，声音里听不出波澜。

“不然呢？”黑瞎子挑了挑眉，往椅背上一靠，双手枕在脑后，“那老东西临死前说，解家小子肯定感兴趣。我寻思着，小花爷这些年忙着当企业家，是不是早就忘了当年陈皮阿四那档子事了？”

这话戳得很准，像往平静的湖面扔了块石头。解雨臣抬眼，镜片后的目光冷了几分：“黑瞎子，你拿着这碎片来找我，不会只是想叙旧吧？”

“当然是做买卖。”黑瞎子笑起来，嘴角的弧度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惊蛰陵，听着就像是能出好东西的地方。你解家不是跟陈皮阿四的账没算清吗？我呢，刚好缺个能治眼疾的宝贝。”

他说得直白，像在谈论一笔普通的生意，却刻意避开了“听雷”器物的事——显然，他知道的比表现出来的要多。

解雨臣指尖摩挲着地图边缘，忽然轻笑一声：“黑爷倒是会挑时候。就凭这半张地图和一块碎片，你确定能找到惊蛰陵？”

“找不到也无妨，”黑瞎子站起身，作势要去拿桌上的碎片，“反正我孤家寡人一个，瞎闯闯也没人管。倒是你，解当家的，难道不想知道十年前那三位管事是怎么死的？不想知道你爷爷的日记里，为什么反复提到‘惊蛰’？”

这句话像根针，刺破了两人之间那层若有若无的试探。

解雨臣的手指猛地攥紧，指节泛白。解九爷的日记他确实看过，那些关于“惊蛰”的只言片语，他一直以为是老人晚年的糊涂话，现在看来……

“你想要什么？”他抬眼，直视着黑瞎子的墨镜，像是要透过那层深色镜片，看清对方眼底的算计。

“很简单，”黑瞎子俯身，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他能闻到解雨臣发间淡淡的檀香，“地图归你，线索归我，找到的东西，各取所需。当然——”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我这人讲义气，少不了你的份。”

解雨臣看着他，沉默了几秒，忽然也笑了。那笑容很浅，却像冰雪融了一角，带着点锋芒：“黑爷的义气，我可不敢当。不过，这买卖，我接了。”

他知道黑瞎子没说实话，对方的目的绝不止“治眼疾”那么简单。但他不在乎——他要的是真相，至于过程中会遇到什么，会和谁联手，只要结果对解家有利，就值得一试。

更何况，他不得不承认，有黑瞎子在，这趟浑水或许能淌得更稳些。

黑瞎子似乎早料到他会同意，吹了声轻快的口哨：“早这样多好，省得我费口舌。”他直起身，顺手拿起桌上的一块绿豆糕扔进嘴里，“什么时候出发？我这人闲不住。”

“三天后。”解雨臣收起地图和碎片，动作干脆利落，“长沙这边的事，我需要交代一下。”

“成。”黑瞎子嚼着绿豆糕，含糊不清地说，“到时候我来接你，地点你定。”

说完，他转身就往窗户走，军靴踩在地板上，依旧没什么声音。快到窗边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解雨臣。

“对了，小花，”他说，语气里那点戏谑淡了些，“那陵里的东西，传得邪乎，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解雨臣正将碎片塞进贴身的口袋，闻言动作一顿，抬眼时，黑瞎子已经翻出了窗户，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三天后见”，消散在夜风里。

书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有线香还在慢悠悠地烧着，烟灰积了长长一截，终于不堪重负，轻轻落在了那半张惊蛰纹地图上。

解雨臣看着那点灰，指尖在口袋里的青铜碎片上摩挲着。

故人递来的刀，他接了。

至于这刀最终会割向谁，或许连递刀的人自己，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