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黏腻得像化不开的墨,把官道上的尘土浇成一片泥泞。再见时已是对立。
江风勒住缰绳,胯下的“踏雪”不耐烦地刨着蹄子,溅起的泥点溅在他玄色的铠甲上,留下星星点点的黄痕。他皱着眉看向不远处的马车,车帘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隐约能看见里面端坐的身影——苏家那个嫡子,苏遇。
“苏公子,”江风的声音隔着雨幕传过去,带着惯有的桀骜,“再磨蹭下去,天黑前别想赶到驿站。你苏家的轿子金贵,也得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掀开,露出苏遇清隽的脸。他穿着月白长衫,领口袖口绣着暗雅的竹纹,与江风满身的杀伐气格格不入。雨丝落在他鬓角,却没乱了半分仪态,只那双看向江风的眼睛,平静里藏着疏离:“江将军急什么?比起赶路,我更怕某些人仗着一身蛮力,惊扰了沿途百姓。”
这话戳中了江风的痛处。昨日过小镇,他手下的兵与当地商户起了争执,差点动了手,还是苏遇出面,三言两语安抚了商户,转头便用“治军不严”的话堵得他哑口无言。
“苏遇,”江风翻身下马,溅了一身泥也不顾,几步走到马车旁,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少拿你那套文绉绉的话来教训我。别忘了,这次护送贡品去北境,是陛下的旨意,耽误了行程,你苏家担待得起?”
苏遇缓缓起身,站在马车踏板上,比江风矮了小半个头,气势却丝毫不弱:“江将军放心,贡品在我手里,断不会有差。倒是将军,还是管好自己的人,别让江家的‘威名’,成了百姓口中的笑柄。”
他特意加重了“威名”二字,江风瞬间红了眼。谁不知道,当年江家老爷子平定叛乱,本该封王,却被苏家的御史弹劾“拥兵自重”,最后只得了个“威远侯”的爵位。这笔账,江家上下记了二十年,江风更是从小听到大,苏遇此刻提起,无疑是在揭伤疤。
“你找死!”江风的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车旁的苏家随从吓得脸色发白,连带着江风身边的亲兵也绷紧了神经,眼看就要剑拔弩张,苏遇却忽然笑了。那笑意很淡,落在温润的眉眼间,像雨雾里的一抹月光,却让江风的怒火莫名滞了滞。
“江将军何必动怒?”苏遇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只是陈述事实。若将军连这点气度都没有,倒真应了外面的传言——江家人,只配舞刀弄枪。”
“你!”江风气得额角青筋直跳,却被身后的副将拉住了。
“将军,不可!”副将低声道,“这里离驿站还有十里,雨又大,动手只会更麻烦。别忘了侯爷的嘱咐……”
江风猛地甩开副将的手,狠狠瞪了苏遇一眼,那眼神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但他终究没再上前,转身翻身上马,对着队伍吼道:“继续赶路!谁敢再拖拖拉拉,军法处置!”
马蹄声再次响起,溅起的泥水比刚才更凶,有几滴甚至溅到了苏遇的衣摆上。他低头看了一眼,没说话,只是慢慢放下了车帘,将外面的风雨和江风的怒气压在了帘外。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车轮碾过泥泞的吱呀声。随从小心翼翼地递上热茶:“公子,那江风也太无礼了,您何必跟他置气?”
苏遇捧着茶盏,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眼神却冷了下来:“无礼?他江家占了军功,夺了资源,还容不得旁人说一句公道话吗?我父亲当年不过是按律弹劾,就被他们记恨至今,处处打压苏家。这次让我与他同行,怕是江家那位老侯爷,也等着看我出丑呢。”
他轻轻吹了吹茶沫,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江风……他倒是把江家人的蛮横学了个十足。只可惜,他以为这世上的事,都能靠刀剑解决吗?”
雨渐渐小了,夕阳透过云层,在天边染出一片橘红。队伍终于抵达了驿站,却发现这里早已人满为患,只剩下一间空置的上房。
驿站掌柜陪着笑解释:“实在对不住二位,最近边境不太平,来往的商队和官兵多,就这一间房还是刚腾出来的……”
江风刚想说“我住,让他去别处”,就听苏遇淡淡开口:“既然只有一间,那就一起住吧。”
江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说什么?让我跟你住一间?”
“不然呢?”苏遇挑眉,“难道江将军要让我一个文官去睡柴房?传出去,怕是又要落人口实,说江家人欺凌弱小了。”
又是这种话。江风磨牙,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他总不能真让苏遇去睡柴房,传出去,别说文官们会借机攻讦,就是他自己,也觉得胜之不武。
“哼,”江风冷哼一声,转身就往里走,“别碰我的东西。”
苏遇看着他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嘲弄,随即也跟了进去。
房间很大,摆着两张床,中间隔着一张八仙桌。江风一进门就把铠甲卸了,随手扔在椅子上,露出里面玄色的劲装,肌肉线条在布料下隐隐可见。他拿起桌上的水壶就往嘴里灌,动作粗犷,溅了些水在下巴上。
苏遇则慢条斯理地解着外面的长衫,叠好放在床头,又让随从拿出干净的帕子擦拭桌椅,仿佛在打理自己的书房。
两人一个坐左边,一个坐右边,中间隔着的八仙桌,像一道无形的楚河汉界。
夜幕降临,随从端来晚饭,是简单的两菜一汤。江风吃得很快,像是在完成任务,苏遇则细嚼慢咽,姿态优雅。
“喂,”江风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你苏家不是最讲究礼仪吗?怎么跟我这种‘粗人’一起吃饭,不觉得掉价?”
苏遇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角:“食不言,寝不语。江将军还是先管好自己的嘴吧。”
江风被噎了一下,索性不再说话,三两口吃完,就倒在了自己的床上,背对着苏遇。
苏遇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吃完了饭,又坐在桌前看书。烛火摇曳,映在他的侧脸上,柔和了他平日里的锋芒。
夜深了,江风却没睡着。他能听到苏遇翻书的沙沙声,很轻,却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忍不住想,这个人,难道就没有累的时候吗?白天赶路,晚上还要看书,是在谋划着什么?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指着苏家的方向对他说:“阿风,记住,苏家那些文官,看着斯斯文文,肚子里全是算计。咱们江家靠的是真刀真枪,他们靠的是笔杆子,可这笔杆子,有时候比刀还杀人不见血。”
那时候他不懂,只觉得父亲说得对,苏家就是敌人。可今天白天,苏遇挡在商户身前,拦住他手下士兵的时候,眼神里的坚定,却不像是装出来的。
“看够了?”
苏遇的声音忽然响起,江风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正盯着苏遇的方向。
“谁看你了?”江风梗着脖子,语气生硬,“我只是在想,你苏家费尽心机跟我们江家作对,到底图什么?”
苏遇合上书,看向他,烛火在他眼中跳跃:“作对?江将军怕是忘了,最先动手的,是谁。若不是你们江家步步紧逼,我苏家,又何必跟你们针锋相对?”
“你!”江风猛地坐起来,“当年若不是你父亲多管闲事,我爷爷早就封王了!你们苏家就是见不得别人好!”
“按律行事,怎么就成了多管闲事?”苏遇的声音也冷了下来,“若不是你爷爷纵容手下抢掠百姓,我父亲又怎会弹劾?江风,你只看到江家的委屈,就没想过那些被你们伤害的人吗?”
“你胡说!”江风怒视着他,“我爷爷是英雄!他平定叛乱,护了多少百姓!”
“英雄就可以无视律法吗?”苏遇也站了起来,两人隔着桌子对视,空气中仿佛有火花在碰撞,“江风,你活在你家的军功簿里太久了,久到忘了,这天下,不是只有你们江家的刀能护得住!”
“那你们苏家的笔呢?”江风冷笑,“除了搬弄是非,挑拨离间,还会做什么?
“至少我们不会用刀剑,逼着别人闭嘴!”
两人越吵越凶,声音越来越大,惊得外面的随从都不敢靠近。最后,江风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都跳了起来:“懒得跟你废话!睡觉!”
他转身躺下,用被子蒙住头,胸口却还在剧烈起伏。
苏遇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复杂。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坐下,重新拿起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了。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像一道无形的鸿沟。
这一夜,谁都没睡好。
江风在被子里瞪着眼睛,心里全是苏遇那句“你活在军功簿里太久了”。他不服气,却又莫名地觉得,那句话像一根刺,扎在了心里。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为什么父亲让他学文。
苏遇则望着窗外的月亮,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遇儿,苏家与江家的恩怨,不该由你背负。但你要记住,无论何时,都要守住本心,别被仇恨迷了眼。”
守住本心吗?他看着床上那个气鼓鼓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或许,从踏上这条路开始,他们就注定,要在这条充满恩怨的路上,继续针锋相对下去。
只是那时的他们都不知道,命运的丝线,早已在一次次的碰撞中,悄悄缠绕在了一起。而那些看似坚不可摧的仇恨,底下埋藏的,或许是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另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