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相机里的叠影》

陈奕恒在阁楼找到那台老式相机时，金属外壳上还沾着干涸的泥点。他用软布擦去灰尘，取景器里映出对面屋顶的破烟囱，恍惚间，好像看见个穿蓝色校服的少年，正趴在天台栏杆上，举着同款相机对准天空。

“别动我的东西。”陈浚铭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带着夏末的燥热。他刚打完球回来，额前的碎发滴着汗，运动服的领口敞开着，露出的锁骨上，还留着昨天帮陈奕恒搬花盆时蹭的划痕。

陈奕恒慌忙把相机放下，指尖不小心碰到快门，“咔嚓”一声，拍下了陈浚铭皱眉的样子。“对、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的。”

这是陈浚铭搬进他家的第三个月。母亲再婚那天，陈奕恒第一次见到这个“哥哥”，他背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站在玄关处，眼神像只受惊的鸟——后来才知道，陈浚铭的母亲走得突然，父亲怕他孤单，才托给重组家庭的他们照拂。

起初两人像两条平行线。陈奕恒喜欢在阁楼捣鼓旧物，陈浚铭则总泡在篮球场；餐桌上，陈奕恒会把青椒挑到陈浚铭碗里，陈浚铭则默默把他不爱吃的香菜夹走。直到陈奕恒在相机里发现一卷没洗的胶卷。

照片洗出来那天，陈奕恒蹲在暗房里，看着显影液里浮现的影像，心跳突然乱了。有他趴在书桌上睡觉的侧影，有他举着画笔发呆的样子，甚至有张是他上次发烧时，陈浚铭坐在床边喂他喝水的画面，角度隐蔽，显然是偷偷拍的。

“洗好了？”陈浚铭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吓了陈奕恒一跳。胶卷从手里滑落，缠在显影盘边缘，像团解不开的线。

“你为什么拍我？”陈奕恒的声音发颤，指尖捏着那张喂水的照片，相纸边缘还带着潮气。

陈浚铭的耳尖腾地红了，转身想走，却被陈奕恒拽住手腕。他的掌心滚烫，带着洗照片的药水味，像要把某种隐秘的心思烫出来。“我……”陈浚铭的喉结滚了滚，“就是练习构图。”

这个借口拙劣得可笑。陈奕恒看着他慌乱的样子，突然想起上周暴雨，陈浚铭冒雨跑回学校，就为了拿他落在画室的画具；想起他总在深夜的厨房，给自己留一碗温粥，碗底藏着颗剥好的溏心蛋。

暗房的红灯映在两人脸上，像层薄纱。陈浚铭的手指不小心碰到陈奕恒的耳垂，软得像棉花糖，两人都僵住不动，任由显影液的酸味在空气里发酵，混着少年人慌乱的心跳。

“其实，”陈奕恒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相纸上的人影，“我也拍了你。”他从抽屉里拿出本相册，里面贴着陈浚铭投篮的剪影，陈浚铭趴在课桌上补觉的样子，甚至有张是他低头系鞋带时，阳光落在发梢的画面。

陈浚铭的呼吸猛地顿了顿。他翻开相册的最后一页，看见张叠在一起的影子——是上周运动会，两人挤在看台上分享同一副耳机，被路过的同学抓拍的，影子在夕阳里融成一团，像颗饱满的果实。

“我妈问过我，”陈奕恒的指尖划过那张照片，“说你是不是对我太好了。”

“不好吗？”陈浚铭突然低头，鼻尖差点碰到他的额头，相机的金属外壳硌在两人之间，冰凉的触感却浇不灭升温的空气，“我们是兄弟，不是吗？”

这个词像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某种微妙的平衡。陈奕恒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突然明白，有些感情早就悄悄变了质，像胶卷在显影液里慢慢显形，模糊又清晰，藏不住，也瞒不了。

阁楼的天窗没关，月光漏进来，落在散落的照片上。陈浚铭拿起那台老式相机，对着陈奕恒按下快门，“咔嚓”一声，把少年泛红的眼角和自己慌乱的心跳，都锁进了这帧名为“兄弟”的画面里。

后来，那卷胶卷被他们藏在相机底座的暗格里。偶尔翻出来看时，陈奕恒总会指着那张喂水的照片笑：“你当时手抖得像帕金森。”陈浚铭则会抢过相册，指着他偷拍的投篮照：“构图比你画的鸡蛋还歪。”

窗外的蝉鸣换了好几季，相机里的叠影-却越来越多。他们依旧在母亲面前扮演着和睦的兄弟，却会在阁楼的暗房里，分享同一碗泡面，看着显影液里慢慢浮现的彼此，任由那些说不出口的心思，在红灯下悄悄滋长，像胶卷上的影像，见了光，就再也抹不去了。